(一)諷刺為重要主題意涵
夏目漱石(1867-1916)為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大文豪,專攻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以批評的態度面對東洋西洋文學,其作品所表達出來的思想,更是東洋文化與西洋文化融合的精華,且其人生觀、藝術觀深受中國文化思想的影響。明治維新時期,日本舉國上下醉心西方文明,在文學上亦極力歐化,難得的是,夏目漱石的文學作品保持其獨特風格,本身不但服膺倫理道德,也主張真正的藝術必須合乎倫理,深刻地批評明治文明,奠定了日本現代文學的基礎。
名作《我是貓》為其第一部長篇小說,於一九○四年開始寫作,陸續連載,至一九○七年完成、出版,此著堪稱夏目漱石過去三、四十年生活體驗的總反省,小說中貓的主人──經濟窘困的中學英文教師「苦沙彌」,猶如夏目漱石某種程度的化身,書中主要透過「苦沙彌」飼養的貓,觀察荒唐可笑的人間世界。書中處處流露貓對於人類的諷刺與揶揄,乃極其重要之主題意涵,當為《我是貓》深具文學價值之處。
(二)貓、主人及其朋友們
《我是貓》的敘述者「貓」,沒有名字,為窮教師「苦沙彌」所飼養。「苦沙彌」有三個女兒,跟妻子關係並不融洽,長期為胃腸衰弱症所苦。他個性頑固倔強,眼見社會風尚日趨功利,不知變通的他尤顯格格不入,更加憤世嫉俗,瞧不起商人和暴發戶,諸如鄰居金田一族,加以反對從事物理研究的學生「寒月」娶金田家的女兒,引起金田不滿,竟收買附近學校「落雲館」學生,刻意騷擾「苦沙彌」原本平靜的生活,令他精神耗弱,後雖挺身反抗,終究落得無能為力。所幸「苦沙彌」家中常有友人美學家「迷亭」、哲學家「獨仙」及學生等前來走動,稍解其生活之苦悶。
最後,崇尚自由的「迷亭」依然我行我素,凡事不在乎,玩世不恭,以揶揄他人為樂;主張以東方消極修養哲學抵抗西方積極進取哲學的「獨仙」,彷彿已有所悟,雙腳終究踏在土地上,離不開身處的社會;「寒月」停止實驗,放棄攻讀博士學位及追求
金田 小姐,轉念娶家鄉之女子為妻;貓的主人「苦沙彌」也還是「苦沙彌」,跟以前一樣迂腐,仍然得在越看越不順眼的功利社會繼續忍耐生活下去。至於這隻「靈貓」,卻在偷喝啤酒之後,因醉而溺斃,作者之諷意引人深思。
(三)固執與圓滑的對比
無名貓認為,主人「苦沙彌」友人「迷亭」、「獨仙」和學生「寒月」都是太平盛世的逸民,他們像絲瓜那樣被風吹得清淨超然,其實還不免有名利之心和爭勝之念,不時從他們日常的笑談中顯露出來,更進一步言,他們跟平時所訾議的俗人如同一丘之貉,從貓的立場來看,著實遺憾之至。儘管如此,比起那些金錢至上的功利者,不向金錢勢力屈服的主人「苦沙彌」顯然好得多。作者透過「清高∕銅臭」、「擇善固執∕圓滑變通」的對比,賦予深刻的諷刺與揶揄。
比如鄰居金田是實業家,資本主義快速發展下形成的新興階級,認為金錢可以收買一切、征服一切;也非常虛榮,極愛面子,要求研究物理的「寒月」 須取得 博士學位,才同意將女兒嫁給他。而金田的妻子,鷹鉤鼻高且大,看來彷如偷了別人的鼻子安放在臉中間一樣,貓乾脆替她取了「鼻子」當綽號,她同樣是勢利眼,一聽說迷亭的伯父是牧山爵爺便立即百般阿諛討好。再如主人的大學室友鈴木藤,受金田相助而得以調職東京,亦與金田沆瀣一氣,力行極樂主義,勸告「苦沙彌」別再那麼頑固,認為反對有錢人並無好處,只會使神經疼痛,身體變壞,謂「人有了稜角,在社會上打滾,不僅費力,而且有損無益。圓的要滾到那裡就可以輕輕易易滾到那裡,方的不僅滾起來費力,一滾,稜角磨擦也會痛。總之,社會上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別人不會跟自己所想一樣」。而「苦沙彌」的學生「多多良三平」是法學士,從事工商業,耳濡目染之下,講求實際,成了金田的信徒,後來,決定娶金田家小姐富子為妻。這些人奉行「滾」的哲學,隨世浮沉,追求一己利益,反而生活得愉快,相對於堅持原則的「苦沙彌」之滿臉苦澀,豈不諷刺?
(四)批判人類易犯之缺點
此外,本被棄養的無名貓,作者賦予人性,牠自負自傲,有其思想,偏偏自始至終,主人未替牠命名,換言之,牠在主人心目中毫無地位,豈不反諷意味十足!牠批評主人缺乏同情心,像本性惡劣的牡蠣一樣,一直黏再書房裏,不曾向外界開個口,而且還露出只有自己最通達的表情,實在有點可笑,外界卻都認定主人是個肯用功、求上進的教師,殊不知他常趴在桌上睡覺,甚至口水流淌在翻開的書頁上,且脾氣極壞,難以相處。
牠靜觀人間世界的形形色色,不客氣地提出批判,往往一針見血,諸如聽了主人朋友所說的故事,既不覺得可笑,也不感覺悲哀,牠想,「人類為了打發時間,不可笑的也笑,無趣的也覺得有趣,藉此勉強嘴巴運動外,什麼也不會」。無名貓認為,主人的這些朋友都是些閒人,聚在一起或偶然見面,總是不停地說忙呀忙的,臉上也露出一付忙碌的樣子,好像快要被忙碌壓死一般;實則人類自己任意製造許多幹不來的事,卻又偏要說忙叫忙。看到迷亭和獨仙下圍棋,貓認為人類就是喜歡自動縮小海闊天空的世界,施展雕蟲小技以爭取自己的地盤,到最後反而只容雙腳站立,再也踏不出一步,一言以蔽之,人類是強行追求痛苦的動物。牠還嘲諷人類常以不懂為懂,學者則將可懂的事講得讓人聽不懂,更以自己的主人為例,因為完全不懂對方的文章而更加尊敬對方,結論是「以懂得的樣子尊敬不懂的東西,自古以來,就讓人覺得愉快」,讀之怎不會心一笑!
以上種種,固然是貓的見解,批評的對象或為主人「苦沙彌」或周遭之人,實則此皆作者夏目漱石之自我反省以及對於世俗之批判,只不過是藉由敘述者──無名貓之口說出來罷了。不過,最諷刺的是貓本身,牠還沒抓過老鼠,整天遊手好閒,某夜牠想試著抓老鼠,因發出聲響,反而讓主人誤以為又遭小偷。更糗的是,牠偷吃年糕,腳卻被年糕黏住,急著要把腳拔出,反而越陷越深,落得狼狽不堪,最後被小孩看見,嚷著:「哎呀,貓吃煮年糕在跳舞。」牠的糗態成了主人一家的笑談。綜觀之,貓不但耳濡目染了主人的各種癖好,如貪睡、貪吃,連個性也頗為神似,貓非但批評主人,指責主人頑固不通,對出入家中之人的言行亦不以為然,可笑的是,其說話的口吻卻越來越像主人了,彷若「苦沙彌」的翻版。
小說的最後,無名貓偷喝眾人喝剩的啤酒而醉倒,失足跌入大水甕裡,由於費盡力氣,始終無法脫困,牠想著「明知出不去,還硬想出去,未免過分。明知過分,還硬拚,只有自討苦吃。真是白費氣力,自求痛苦,自尋折磨,未免愚蠢」,是以放棄掙扎,終於溺斃,還自認「死而後得太平之境」,實為「難得」之「了悟」,此無疑是對荒謬人生的一大揶揄。
(五)提高思想意涵與價值
《我是貓》反映明治三十年代(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對資本主義趨之若騖的日本社會,於詼諧幽默中提出強烈批判,是以「文明批評」為主的諷世之作,於今觀之,猶然引起讀者同感,觸動麻木已久的心靈,甚且夏目漱石的批判不僅僅針對外界社會的種種醜惡,以及沉浮於社會上的人們之愚劣、不義而發,即連對個人的反省亦毫不保留,可視為夏目漱石以自己作為客觀對象,予以解剖與探索。
可議的是,全書敘述結構方面並不完整,沒有清楚的故事主軸,不重視情節發展,眾多小說人物每以幽默諧趣的口吻,或大發議論,或插敘其他事件,像是作者隨興鋪陳,此固然充實了小說內容,提高此書之思想意涵與價值,以及增添閱讀過程的趣味性,但全書敘事結構畢竟過於鬆散,缺乏對事件、人物前因後果之呼應與安排,明顯有損小說的整體藝術表現,確為《我是貓》美中不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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