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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1583_m.jpg ﹝「天城山奇案」改編電影 ﹞

(一)社會派推理小說大師

推理小說重視的是閱讀過程的解碼趣味,依其表現方式約可分為「本格」、「懸疑」、「社會」、「法庭」、「冷酷」等五大派別。本格派是最正統的推理小說,注重公平性,需提供線索讓讀者參與推理;懸疑派則相反,注重意外性而不太注重公平性,可以隱藏線索甚至可以不提供線索;法庭派是以法庭為主要背景的推理小說;冷酷派係動作掛帥,推理的味道較淡。

大抵言,社會派推理小說,有以下特色:一、以寫實主義為創作基調,謎團的設計注重現實性,並取材於社會問題,再加入推理小說的元素;二、強調社會性的犯案動機,使小說本身具備批判或反省社會現象的能力;三、排除破案的「神探」,登場的解謎者多為四處奔波、努力抽絲剝繭的警察或檢察官。亦即社會派反對本格派之墮落為紙上遊戲,注重動機,批判社會現象,排斥名探,對人性有深刻的描寫。以小說論小說,諸派別之推理小說,當以社會派較有廣度和深度,藝術性最高也最耐看。松本清張《點與線》、《黑色畫集》、《砂之器》、《迷走地圖》……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代表作。

推理小說著重解謎的趣味,其懸疑性正是文學結構主義所謂的「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讓讀者亟欲知道結局而被其敘事所吸引,可是推理小說的致命傷,在於一旦真相大白便立即失去吸引力,沒有值得咀嚼回味的可能,換言之,推理小說之不耐讀,其原因即為文學性的不足。真正有企圖心的推理小說作家當然不甘於此,會設法提升推理小說的藝術水準,兼顧商業與藝術,使作品於可看性之外,更增添作品不被淘汰的永恆性。這其中,成績斐然,最具代表性的,是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大師松本清張(1909-1992),其作品超過四百部,裏面有一半是推理小說,且超過五十部作品曾被改拍成電影或電視劇,有些甚至還一再重拍,讓年輕世代感受松本清張歷久彌新的魅力,足見松本清張在不同年代都能引起讀者共鳴,其所受歡迎之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一般公認,松本清張是大器晚成型的作家,直到一九五○年,四十一歲時才發表處女作〈西鄉紙幣〉,卻一鳴驚人,入圍大眾文學直木賞;一九五三年,以〈某「小倉日記」傳〉摘下藝術文學芥川賞桂冠,從此躍登文壇,開啟專業作家的生涯。一九五七年二月起,於月刊連載《點與線》,引起廣大迴響,一時洛陽紙貴,開啟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的時代,獲日本讀者票選為「最受歡迎作家」。其作品內容獨樹一幟,跳脫以往推理小說只重「解謎」的窠臼,在邏輯推理與謎團設計上力求突破,主張作品猶如鏡子,要能鮮明反映社會,因此其取材經常以政治、經濟事件或是大公司破產等重大社會事件為主,開創了推理小說新紀元,豐富了推理小說的層面,也大大提升推理小說的藝術層次,對其後從事推理小說的創作者影響頗為深遠。

(二)反映時代與社會

松本清張於〈推理小說的發想〉提到,其創作筆記簡單扼要地記載了他的生活瑣事,以及所見所聞,特別是對於發生在日本各地方的社會新聞,他更是關注,以上在在都成為松本清張創作的靈感。

如《迷走地圖》,以日本東京永田町的國會生態做背景,藉由一樁政界桃色緋聞,將國會議員、秘書、司機、記者、代筆作家等的人生處境,既悲憫又嘲諷地如實描繪。書中也多元呈現議會文化,當使讀者對日本政治有進一步的認識,裏面摘引「大原省吾」老秘書的「國會歲時記」,將國會之常會、臨時會、特別會、休會,會期中的每週、每日行事時程,乃至各委員會、派系會議之召開等,介紹得十分清楚;對於派系運作、組閣席次分配、政治獻金、政商掛鉤等,均多所著墨或批判,如政治獻金對於業者的意義,松本清張寫道:「在消極方面,就是保險費;積極方面,乃是對受益者的強烈期待。」可謂觀察入微,所言一針見血。書中發起組織議會「秘書聯合」的「有川昌造」,形容政界之殘酷卻又誘人:「凡是在永田町喝過泥水的人,總不忘這兒的滋味而又溜了回來。」或者如「錦織」議員的司機「牧野」所言:「人生和政治一樣,對一吋之前的事是無法預知的。」莫不發人深省。

又如〈濁日〉,敘述編劇「關京太郎」受電視台委託,撰寫劇本,決定以社會關注的「貪污」案件為題材,企圖由遺族的生活狀況反向描寫貪污的真實面,於是從報章列出因貪污事件自殺的公務員報導清單,從中尋找寫作靈感。小說裏特別強調,傳言中的貪污事件發生時,中階官員總是成為犧牲者,他們的自殺,是一種精神性的他殺,他們在檢察官嚴厲調查之下導致精神狀態動搖,又受到上司為了明哲保身而來的苛責,老實人在這種時候特別容易被逼入絕境,這種心理狀態的造成,可以看作是前輩及上級官僚補上了最後一刀,因為一個人的犧牲,可以讓幾位上司或是與此相關的數十名外部人士因此得救。作者藉由這樣的社會性題材,一方面追索由於「輸入原物料配額」導致貪污自殺事件背後的共犯結構真相,一方面對於逼迫犧牲者走上絕路的官僚體系之無情,予以不客氣的批判。

〈草〉寫的是醫院與毒品集團掛鈎,中年刑警「沼田一郎」以出版社老闆的身分做掩護,住進醫院深入調查,後來雖然逮捕了嫌犯,可惜沒能夠破獲毒品組織,乃因毒品組織的重要人物跟國外的特殊機構勾結,並且與日本的有力人士在某方面也有關係,這對一般平民來說可能難以置信,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所以雖然報紙上經常看到,被稱為毒品頭子的人物接二連三被逮捕,然而在日本,大量毒品走私的跡象依舊未見減少。

另外,〈寒流〉反映了職場上的爾虞我詐,不過最精采的是,小說中對於銀行分行經理「沖野」,在公司中被邊緣化的深刻描寫,試看:「常務董事派的經理們,看到沖野時,表面上很親熱地寒暄一、二句,可是,很快地就把頭側過去,好像害怕沖野會繼續和他們談話一般,也有本來和沖野很親密,並且曾經互相勉勵要為常務董事派奮鬥的人,這次便很露骨地輕視沖野了,這使得沖野感受到人情的淡薄而變得畏縮了。至於副總經理派的經理們,就用好奇的眼光看沖野一郎,有的甚至交頭接耳的好像嘲笑沖野一般,所以,在會場中,沖野變得很孤獨。」這種藝術化的、人情冷暖的對比呈現,上班族讀之必定心有戚戚焉。

再如松本清張的得意之作〈天城山奇案〉,這是一樁發生在三十餘年前靜岡縣的凶殺案,雖已超過追訴期限,案情卻由於印刷「刑事搜查參考資料」而真相大白。此篇敘述中年流浪木工於天城山道遭到殺害,追查兇手的過程中,種種不利證據都指向途中偶遇的妓女,但凶殺案重要物證「匕首」始終沒有找到,加上被告翻供否認,此案被告終因證據不足而無罪開釋。事實上,兇手是案發當天曾與妓女同行的十六歲少年、如今是印刷廠老版的「我」,至於殺人動機是,對妓女懷有好感的少年,途中看見木工與妓女進行性交易,因為「我」幼小時,有一次看到母親和外遇對象做愛,因此當他看到木工和妓女兩條黑影在地上滾動,霎那間就產生自己的女人被霸佔般的憤怒感,於是下手殺害了木工。這種突發性的殺人動機,令人毛骨悚然之餘,亦反映了潛藏的、可怕的人性黑暗面。松本清張於《黑色畫集》後記提到,此篇材料確由「靜岡縣刑事資料」中擷取,再由作者的想像構成作品,並在這作品裏面試圖處理像是少年在邁向大人的成長期時所感到的行旅愁緒,以及對於性的覺醒。以上充分印證了松本清張喜歡真實事件的癖好。

(三)賦予作品永恆性

松本清張推理小說中,經常可以見到生動的日常細節以及人性的描寫,不只增加閱讀的趣味性,也提升了小說的文學性和藝術性,賦予作品的永恆性,誠為松本清張在推理小說寫作上高人一等之處。

試看《砂之器》中負責辦案的刑警「今西榮太郎」,他所占篇幅最多,反而成了書中的主角。作者透過許多日常性的描寫來刻劃這位刑警,使之栩栩如生,乃是此一長篇小說最成功的地方。例如今西刑警的妹妹前來找他,他就想,妹妹又和妹夫吵架了,讀之怎不會心一笑!今西榮太郎也會為出差花用公費預算卻在偵查上沒有收穫而感到不好意思;後來,今西刑警自費到山村辦案,覺得有些對不起提供旅 費的 太太,就記得為太太選購一只腰帶鐶釦當禮物。甚至於今西刑警平時喜歡創作俳句(由五、七、五共十七個字音所組成的日本式短詩),出差之暇,心有所感,留下「麵條乾隨著嫩葉的芳香而發光」、「北方之旅,因淺藍色的海洋沖淡了炎熱的夏天」、「躺臥的地方就有草叢的衣川」這樣的作品,呈現人物感性的一面,也增添了小說的文學趣味。諸如以上種種生活細節,都相當細膩。特別是為了呈現凶手之不讓身世曝光,乃與過往親情斷絕一切關係、聯繫,作者巧妙地以對比手法來凸顯凶手的狠絕無情,亦即一再描述今西刑警的父子親情,例如他忙於工作,快十天沒跟兒子講話,深夜回到家,兒子已睡熟,今西忍不住蹲下來,突然用手指撫摸著十歲兒子可愛的臉頰;有空了,今西帶著兒子到附近的公共澡堂洗澡,讓兒子給他擦背;出差,則不忘為兒子買愛吃的羊羹,以上種種小細節都十分生活化,呈現今西刑警父子情深的一面。即使小說結局已然水落石出,但前述生動的日常細節,提升了小說的文學性和藝術性,自然也使作品增加了永恆性。

再看〈凶器〉,小說背景由東京移至九州的肥前,一個人口不多、思想保守、住戶彼此熟識的傳統微型社會,松本清張為了營造「地方氣氛」,仿當地方言來寫人物對白,姑不無論用法是否完全正確,其用心則無庸置疑。小說敘述雜貨商人「豬野六右衛門」被兇手以鈍器之類的物品數度重擊頭部致死,村中的年輕寡婦「齋藤島子」涉有重嫌,唯因受法醫研判「凶器是木槌」所影響,一直無法找到凶器而成為懸案。直到三年後,承辦此案的多島田刑事晉升為警部補,過年時無意間發現,昔日懸案之凶器正是「狀如海蔘,硬梆梆的乾燥年糕」,只是多島田當年已接受「齋藤島子」招待,享用了那份凶器。其中,約談齋藤島子時,作者對於多島田刑事同情年輕寡婦的人性刻劃,相當出色,因為在鄉下地方,被帶回警局是天大的事,多島田刑事操心著島子從署裏回家的時候,村人會如何看待她,此外男童的事也讓他憂心,於是他說道:「如果妳擔心小孩的話,到妳回家為止,我也可以幫妳照顧他哩。妳在這附近有親戚嗎?」島子沉默地搖著頭,低垂的眼裡就快要流下淚水。體貼的多島田刑事便在她耳邊指導著如何不令人起疑的方法:「這個人(另一位刑事)會走在妳的後面,如果妳遇到村人的話,就說要送朋友到城裡去一趟。」像這樣細膩的描寫,怎不教人回味再三!

在寫作表現上,松本清張刻意添加文學趣味,提高可讀性,如《迷走地圖》裏,印刷「國會歲時記」的老秘書「大原省吾」,在每則單調刻板的歲時記之末都附上「俳句」,不禁讓人聯想起《砂之器》中平時喜歡創作俳句的今西刑警;再如老鷹般獵取情報卻又看來邋遢的院內報記者西田八郎,竟然讀詩、寫詩,視「詩」為精神食糧,還拿出生活費來印行同人詩刊《季節風》,聊慰自己生活黑暗的一面,使他活得有意義,不免令人為之莞爾。

〈證言〉的公司課長「石野」,瞞著太太在外金屋藏嬌,無意間被鄰居「杉山」撞見,當杉山成為死亡客戶之凶嫌,他供出於凶案時間與石野見面的不在場證明,未料石野不願因作證致使外遇之事曝光,竟做「偽證」,否認杉山之言,使杉山遭到拘押。誰知口口聲聲要與石野長相廝守的「千惠子」另有年輕戀人,千惠子向年輕戀人透露杉山係遭冤枉,年輕戀人又轉告在該案辯護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好友,導致石野反而以偽證罪遭到起訴。這樣的意外發展令石野痛恨不已,因為不只家中的妻子責怪他出軌,即連自己也被年輕的千惠子長期欺騙感情而不自知。外遇者本身遭到「背叛」,豈非人性弱點的一大諷刺!

(四)兼顧商業與藝術

松本清張以純文學出道,後來投入推理陣營,因他認為純文學讀者較少,而推理小說能影響的層面更廣。在松本清張之前的日本推理小說,是以「江戶川亂步」(本名「平井太郎」,1894-1965年)的「本格派」為主流,注重邏輯推理與偵破詭計的解謎樂趣。到了開啟社會派推理小說路線的松本清張,同樣重視邏輯推理與解謎,不同的是,作者在書中逐步解開的謎底,重點不再是「誰是兇手?」、「怎麼殺人?」而是「為什麼要殺人?」像剝洋蔥般,一層層剝開兇手陰暗心靈與背後深層的社會結構,也就是說,松本清張於推理小說中融入紛擾社會的脈動,成功掌握了日本的社會性,將其從解破詭計的解謎遊戲,轉為揭露政治、社會陰暗面的寫實小說。

綜觀之,松本清張推理小說重視動機,不賣弄複雜特異的謎題詭計,能將懸疑性和現實性融為一體地表現出來,他自言:「如果對推理小說有文學性的期待,則需要從文體或描寫或人的性格來著手。」可見他深諳「人性」的主題與描寫才是小說永恆的生命,並且能夠力行實踐,捕捉現實人生的景況,使其作品不同於一般推理小說之較少令人玩味的人生感受,彌補了推理小說文學性不足的缺點,散發難得的文學性趣味,是以多年以後,依然煥發耀眼的光芒,也為文學之「商業」與「藝術」取得某種程度的平衡,立下了十分可貴的創作典範,毋怪乎被喻為「昭和時代最後一個文學巨匠」的松本清張即使辭世多年,依然是日本人最熟悉的推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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