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性尊嚴的追求

第三世界對於崇尚國際化的臺灣來說,一向十分陌生,尤其對黑色非洲更有著文化上的嚴重隔閡;而透過閱讀,當然是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相互了解的絕佳方式。回顧歷史,第三世界各國自十六、十七世紀以來,一直是西方帝國主義下的殖民地,為了掙脫束縛,反抗壓迫,爭取國家民族自由,第三世界文學展現出對人的自由、解放以及人性尊嚴和公平正義的不斷追求,此對飽受外來政權統治的臺灣來說,當有更加切身的感受。只是國內對第三世界,特別是非洲文學的譯介,一直相當匱乏,是以西非喀麥隆作家歐約諾長篇小說《老人與勳章》(臺北:光復書局)的出版,相對便顯得彌足珍貴了。

(二)友誼的真相

費迪南‧歐約諾(Ferdinand Oyono,1929-)以法文寫作,《老人與勳章》的時代背景是法屬東喀麥隆獨立前的殖民地歲月,對當地黑人的懶散無知予以嘲諷,對殖民地白人的惡行惡狀則予以批判。

《老人與勳章》的主角──杜姆村老黑人梅卡,祖父是穆維瑪族酋長,父親亦曾武力反抗白人入侵,如今他的兩個兒子卻替法國殖民政府戰死沙場,梅卡更把自己大部分的土地捐給教會興建教堂,成為教會的模範教徒。法國殖民政府為表彰梅卡的「貢獻」,決定頒贈勳章給他。梅卡認為這是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家人、親友、村民也覺得梅卡將是村中唯一可與白人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其實,殖民當局頒授梅卡勳章只是在精神上補償其喪子之痛,而他在神父哄騙下把土地奉獻給教會,換來的不過是得以在教堂原本留給乞丐的角落做禮拜的權利,白人長官們對他根本毫不重視。

經過一番折騰,好不容易受勳完畢,在非洲社區中心爛醉如泥的梅卡把勳章給弄丟了。暴風雨過後,返家途中,梅卡竟因未隨身攜帶證件,被巡邏員警誤認為企圖可疑,欲利用暴風雨作掩護,出來劫掠歐洲人住區。梅卡百口莫辯,進而遭白人警察痛毆、拘留,直到警察局長居葉認出梅卡確是受勳老人,這才下令釋放,透過通譯告訴他,會再頒一枚勳章給他。可是,梅卡已經看清白人虛假友誼背後那醜惡的真面目,終於自認是個可憐的大傻瓜。

(三)受勳的嘲諷

歐約諾《老人與勳章》明顯以對比手法,嘲諷當地村民的無知,尤其是因受勳而自鳴得意的梅卡和小舅子翁甘巴。

梅卡的小舅子翁甘巴跟其他親人前來觀禮道賀,個個深感與有榮焉,甚至於認為比其他當地人要高出一等,連翁甘巴在朋友眼中也突然重要起來了,他對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名望感到非常高興,友人羨慕道:「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的朋友,從此以後就會成為特權人物了。他們只要說『我是梅卡舅子的朋友的朋友』,一切門兒就會為他們而開放。即連我自己,也多少感受到那種勳章頒給我的感覺……」這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無知心態,怎不教人啼笑皆非!

至於梅卡本人更是得意萬分,為了接受勳章,他鄭重其事的訂製一件既寬又大的新夾克,結果因為不合身又未縫上鈕釦,被太太蔻蕾拉大肆批評,認為穿新衣的梅卡像隻小魚在大海裏穿游一般。而且婚前一直都是光著腳ㄚ的梅卡,沒穿過皮鞋,此次也應老妻要求,鐵了心去鞋店買一雙令自己活受罪的皮鞋,俟典禮一結束,很快就脫掉這雙要命的皮鞋。殊不知頒獎當天,梅卡竟被「安置」在白人所畫的粉筆圈內,跟自己的族人分開,在大熱天等了許久,梅卡不禁痛苦的向上帝禱告:「我最迫切最希望的是能脫掉這雙鞋子,然後撒泡尿……啊,撒泡尿……我只是個可憐的罪人,不值得祢傾聽我的訴願……可是我懇求祢幫助我度過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困境。因著我主耶穌基督之名,望所願得准。我心裏劃著十字信號。」作者對梅卡可謂極盡嘲諷之能事。

沒想到,姍姍來遲的總督先頒發榮譽勳章給以剝削當地黑人而惡名昭彰的希臘奸商皮皮尼亞基,接著,蔻蕾拉看到丈夫梅卡獲頒勳章,眼眶裏潤濕著喜悅的淚水,她卻聽到好事者說:「我想他們應該將他全身蓋滿勳章的。這樣才像話一點!想想,為了那枚勳章他損失了土地,喪失了兒子……」這番話像尖刀一樣刺中她,使她了解到,沒什麼足以補償她失去兩個兒子的傷痛,同時她也為之覺醒,感受到被殖民者的悲哀。可笑的梅卡則依然毫無所悉,看著胸前的勳章,他沾沾自喜,忘掉所有痛楚,「覺得自己的頸項在增長。是的,他的頭一直往上爬,爬,爬到天上像巴別塔一樣。他的前額碰到了雲端,他的兩隻長手臂慢慢浮了起來,像鳥的翅膀一樣作勢要飛」。直到梅卡當面邀請高級行政長官一起享用全羊大餐遭拒、開著貨車的翁德梅耶神父不肯與之同座、和族人喝酒爛醉、遭警方逮捕毆打……等,這一連串事件終於讓他真正發現自己以及同胞的可憐處境,後悔因信仰西方宗教以及為了受勳而忘宗悖祖,然而梅卡卻充滿無能為力的悲哀,在警局裏,他跟通譯說道:「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問我我是誰。告訴他我是個大傻瓜,昨天,我還相信白人的友誼……我很累了。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真是哀莫大於心死!

梅卡受勳前後的心理落差,其得意洋洋與淒慘悲哀的對比,極具象徵意義,怎不令人深深同情與反思?

(四)白人的批判

《老人與勳章》的一場贈勳秀,充分凸顯白人統治階級的優越感,以及內心對於被殖民者的不屑,作者之批判堪稱犀利。

書中指出白人的侵占,如傳教師英雅蒂奧跟梅卡說:「我衷心祝福你能得到一枚勳章,真正的勳章……那枚勳章會是我們的嗎?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又說:「唉!這些白人們,他們給我們惹的麻煩可多了……先是槍,然後是機關槍,現在又是什麼煙霧彈!」梅卡遭到拘留後,想著:「有時候,命運真是會作弄人……誰想得到昨天的主人今天會成為下人呢?」《老人與勳章》也提及白人之剝削手段,如本地人不准從玉米或香蕉中蒸餾己用的廉價酒,這樣才能驅使他們去買歐洲人釀造的烈酒跟紅酒,於是這些酒像洪水一樣地湧進了商業中心,搾乾本地人的錢財。

再者,在地人質疑白人的友誼,認為白人說一套做一套,所謂黑人白人「稱兄道弟」的友誼,除了一場形式上的接待,一頓吃喝之外,沒有別的,而即使是喝酒,白人們也只跟他們自己人碰杯。如此,真正的友誼又在哪裏?前來向梅卡祝賀的親戚葉森巴,獲知受頒勳章的梅卡慘遭下獄,更對白人徹底失望,說道:「我們所崇敬的事物,在他們眼裏毫無份量可言。我們的習俗、我們的故事、我們的醫藥、我們有判斷力的人,這些都只跟他們的僕人有關連;他們設下陷阱像對待老鼠般地對待我們……我真不知道他們還要怎樣……」儘管有此自覺,可悲的是,在地人「連拒絕的自由都沒有」。這無疑道出了被殖民者的共同心聲!

(五)譬喻別具特色

《老人與勳章》為非洲文學作品,在藝術表現上充滿在地色彩,其中又以譬喻最具特色,正是文學結構主義的「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增添小說的血肉,提高小說的可讀性。作者運用許多動物來形容小說人物,包括猩猩、大象、公羊、猴子、狒狒、兔、豬、雞、鴨、鱷魚、蜥蝪、蛇、烏龜、狗……等,讓人印象深刻,如形容白人行政長官福康尼的臉「被太陽曬得紅通通地就像黑猩猩的屁股一樣」;梅卡發現裁縫師每講幾句話就咧著嘴笑,是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要笑不笑的羊一般的笑法」;小舅子翁甘巴夢到自己「比一隻象還要大」;白人警官「把頭側過右肩膀去,伸出一大片的舌頭來,像隻準備交配的狗一樣」;醉了的梅卡,「像隻兔子般地抽動著鼻子,同時把頭深埋在他隔壁人的肩窩裏」;醉醒的梅卡,覺得自己「像隻身陷在巨大的陷阱中,無以脫逃的豪豬」。類似的譬喻,書中俯拾即是,相當生動有趣,對國內讀者來說,確是十分難得的閱讀經驗。

整體而言,歐約諾採用寫實主義手法,呈現非洲喀麥隆村民的生活面貌,以及諷刺被殖民的非洲人之無知,尤其對白人予以嚴厲批判,讀者透過《老人與勳章》當可掌握到非洲人在殖民統治下,內心深處的不滿心理。雖說就文學表現技巧來看,並無突出特異之處,《老人與勳章》仍然稱得上是一部發人深省,而且洋溢非洲本土文化特色的小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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