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灣詩壇的異數
現代派詩人,為了抗議物質文明帶來的罪惡與絕望,叛逆一切創作規律,拋棄傳統的「描寫」,代之以前衛的「表現」,運用各種荒誕的、隨意的形式主義手法來寫詩,表現手法主要以暗示、隱喻等意象語言,藉以表示內心世界靈與肉、生與死、罪惡與神聖之間的矛盾、衝突,其所運用的語言乃是解構傳統的樣式,破壞文法,鑄造語字,甚至於主張故意切斷詩文的內在聯繫。現代派這種不合邏輯的邏輯語言表現,隱晦難懂,每每令讀者莫名其妙,產生挫折感,於是敬而遠之、退避三舍。
難得的是,五十六歲才開始寫新詩的隱地(1939-),其新詩充滿現代感,但語言素樸、爽直、口語化而易讀,意象顯明而不故弄玄虛,常能將稀鬆平常的語詞變構出不平凡的意趣,以及營造出無限的詩意。詩人向明一針見血地指出,天真和出人意表的趣味是隱地詩的最大特色。是以,隱地是當代極少數能讓人容易親近,進而享受到讀詩樂趣的詩人,堪稱台灣詩壇的異數。
(二)人生哲理的色彩
原本寫小說、散文和評論的隱地,自一九九三年起,寫了第一首新詩,不可思議的是,從此之後詩興大發,創作不輟,成績斐然可觀,接連出版了《法式裸睡》(一九九五年)、《一天裏的戲碼》(一九九六年)、《生命曠野》(二○○○年)和《詩歌舖》(二○○二年)等四冊詩集,深受文壇矚目,並且獲頒「八十九年年度詩獎」,使隱地成為台灣九○年代以後重要的詩人。從事新詩創作十年後,隱地將上述詩集之中,包括自選與他選的六十六首詩(這些詩以十行以內的最多,超過二十行者很少),輯為《十年詩選》(台北:爾雅,二○○四年十月初版),深具回顧的紀念性質之外,還每篇附錄或長或短的導讀文章,是幫助讀者認識與欣賞其詩藝的極佳版本。
由《十年詩選》可以看出,隱地詩在形式上力求樸素易懂,避免一般現代詩的晦澀難解,相對的也極可能流於單調、呆板、膚淺。事實上,文學的終極境界必然是哲學,詩人也必然對生命表露其看法,讀者則從中或多或少增進了對人生的體認與感悟。而隱地詩在內容方面對於「生與死」此一命題的思索與開掘,使其詩充滿人生哲理的色彩,洋溢詩質和詩味,形成隱地迷人的詩之世界。
(三)歲月的傷逝
步入「後中年」的隱地,對「生與死」的體認益加深刻,表現在新詩創作上,則是感喟於「歲月的流逝」與「死亡的宿命」。
眼見年華老去,隱地不免有著青春的焦慮,他在〈白日〉一文說道:「白日,從清晨至午夜──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日子多麼珍貴!一旦躺下來睡著了,白日就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因為感覺不再年輕,更驚於歲月流逝之倏忽、人生之寂寞與平淡,他寫道:「夜晚很快降臨∕就像他的生命∕彷彿不曾年輕過∕卻已走進了冬季」(〈穿桃紅襯衫的男子〉),又說:「樹前跑著青春∕樹後坐著光陰∕青春為光陰吞蝕」(〈仰望天空的樹〉),有感於青春不再卻無力挽留,他不禁天真地提出懇求:「此刻最好∕時間 你可以暫時不轉動嗎?」(〈一個喝著咖啡的人〉)
同樣的,在〈白日〉一文說道:「幸福的白日啊,你不要走,至少走慢些……人世間愈來愈稀奇古怪,真讓人留戀。我們在入棺之前,要微笑的和新人類說再見!」詩人,終究還是老了,他問道:「生命的列車繼續往前開∕窗外的白霜怎麼爬上了我的眉毛?」(〈四點鐘的陽光〉)對照著鏡子,卻又不忍承認:「鏡子裡的人老了呢∕還是我老了?∕鏡子∕你不必守著誠信∕讓一個離枝枯葉老人∕站在我面前」(〈鏡前〉)怎不教人感傷!
(四)死亡的宿命
再來是較「年老」更甚的「死亡」,隱地毫不避諱地描摹他的觀察與感覺,其所運用的意象,包括泥土、灰塵、天國、墓碑、殘骸、熄燈號、落花……等,如「旅行中的人 走到∕盡頭 和蚯蚓∕在地下為鄰」(〈人間遊〉);「灰塵於每一分每一秒攻擊我們∕有一天 我們死時∕還是為這個灰色小精靈所掩蓋∕(且再也沒有能力去驅趕它!)」(〈灰塵之歌〉);「年年 開著車∕我們沿山去掃墓∕過了清明 掃墓的旅人有些沒有回來」(〈移民〉);「環遊人世一圈∕留下了墓碑 他們∕燦爛的笑容留在相片簿裡∕對我說∕累了 你也來安息吧」(〈躲迷藏〉);「肉體留下什麼證據呢?∕五十年後的兩具殘骸」(〈肉體證據〉);「沉思者和冥想者∕都上了天國的路∕誰在屋外吹起熄燈號?∕(十個房間一片漆黑)」(〈十個房間〉);「玻璃冷冷地閃過一道光∕對一朵萎謝的花說:你可以落下了」(〈光影推移〉)。
人生苦短,終將歸於塵土,這是人類難逃的宿命,而隱地吐納的這些詩句,在在令人寒毛凜凜,毋怪乎愛讀詩詞也愛讀新詩的老作家琦君寫信告訴隱地,喜歡他的詩,但他寫的死亡卻使她讀得難過,說「也許我太老了,怕泥土」。
(五)詩,拯救了自己
即使詩人認識到生命的局限,其實,面對歲月與死亡,隱地仍是保有其熱情的,試看其〈換位寫詩〉:「小草以歡欣的舞姿∕迎接朝霞的映照∕∕咖啡以熱情的香氣∕迎接杯子的邀請∕∕跑道以筆直的軍禮∕迎接輪子的滾動∕∕我以擁抱的姿勢∕迎接你的情慾體操」;又如〈我倒在床上〉:「被倒下壓著的∕腐朽的背面∕大地另有一股隱隱力量∕我們看不見∕看不見∕蓬勃萬物的生長」,莫不充滿著對於生命的激賞。他也珍惜把握日常生活中的幸福時光:「悠閒地剪起指甲∕想到屍體不會修剪指甲∕一種幸福感伴著小提琴聲溢滿屋室」(〈幸福時光〉);甚至於時近黃昏,他依然有著把握每一分每一秒的雄心壯志:「人生的隊伍繼續挺進∕我在黃昏的日落前趕路」(〈旅行〉)。
顯然,透過詩,隱地拯救了自己,他在接受李進文專訪時即表示:「寫詩那十年,把我整個人救出來,透過詩,我感到接近幸福!詩亦影響我的個性,讓我比較能溫和地面對一切。」對苦悶人生中的讀者來說,隱地詩也是具有某種程度的心理治療功能的。
隱地寫詩十年,交出了一張亮麗的成績單,令人驚豔不已。特別是其詩對於生與死的感喟,深深打動我們的心坎,引起我們的共鳴。然而,無可諱言,隱地詩的散文化傾向極其明顯,稍一不慎,便可能淪為分行的散文或是人生格言。又,隱地散文詩〈重複〉云:「人生避免不了的是重複。重複可以是甜美的享受,但也是一種最慘酷的責罰!」值得隱地警惕的是,其詩喜用古詩的平行結構,一再大量出現對比並列形式,頻率相當之高,是以隱地新作在技巧表現上應力圖變化,避免重複,畢竟「重複」是文學創作的致命傷,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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