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李喬的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其時代背景跨越半個世紀,寫的是台灣陷日前後至台灣光復之間,苗栗蕃仔林彭家、劉家開拓山林的故事。書中人物眾多,而唯一貫串三部曲的是原為彭家養女的劉阿漢妻燈妹,她可以說是書中最重要的角色,李喬對此一角色的塑造也相當用心、成功,使燈妹成為三部曲的靈魂人物,她所代表的傳統客家女性的堅忍形象,令人印象深刻,難以忘懷。毋怪乎李喬在第一部《寒夜》序中自稱,《寒夜三部曲》實際上稱作「母親的故事」並無不可。
二、悲情的一生
《寒夜三部曲》的土地代言人——劉阿漢,為了替農民爭取權利及生存尊嚴,一生從事「一種很危險,但對大家都有益」的文化協會及農民組合活動,結果不斷出入牢獄,也為自己和家人帶來無盡的苦難,實則燈妹嫁給劉阿漢,表面上是帶給她新生,卻也引她走上坎坷多災的人生路,若非具有傳統客家女性吃苦耐勞,打斷牙齒和血吞的堅忍美德,劉家必然分崩離析。
燈妹是棄嬰,生下來,未曾剪斷臍帶就被拋在豬欄角落,是黃姓人家替嬰兒「斷臍」的。黃家其後把棄嬰賣給葉家當養女,葉家收養燈妹不久,家裡忽然接二連三發生事故,經算命先生批斷:原來燈妹和葉家父母相冲相剋,必須趕快送走。燈妹命中註定三父三母,所以再由別人領養就可以「禁制」她的「沖煞」,故以一塊銀外加十斤赤糖,被彭家買下,做為「童養媳」。燈妹的苦命壞命若此,總算沒給彭家帶來禍害,而且一直那樣勤奮耐勞柔順乖巧。不料,十八歲那年初春,燈妹在和彭家老四人秀「圓房」的前兩天,人秀突然暴斃,於是燈妹又被視為「不祥」,乃在是年秋天草草招贅當「隘勇」的劉阿漢。
豈知嫁給阿漢不久,她就飽嘗守在籬笆等候丈夫的焦急與恐懼,然後是一連串窮貧困促和牽腸掛肚的守候歲月,阿漢一再去當隘勇征蕃,一再惹是生非,一再進出警察衙門,一再坐牢,她不得不負起維持這個家的全部責任,辛苦把六男三女養大。結果她面對了長女銀妹、屘子明義、屘女留妹的夭折,丈夫阿漢與三子明鼎的為抗日而冤死,四子明森征調南洋後的癡瘋,以及太平洋戰爭,小兒子明基、長孫建生的魂斷異國,這種種深重的苦痛構築了燈妹悲情的一生。
三、充滿寬容之愛
由於劉阿漢很少在家,家的重擔便整個落在燈妹身上,她不免想起丈夫的無情、薄情,可是她馬上又會為丈夫著想,他不是一般人,他是有眼光有理想的人,不該一生苦守在窮鄉僻壤,是以她一直對這個不太負責任的丈夫,無法真正恨起來,想到自己的寬容,自己對阿漢的疼惜,不覺就委屈得要哭出來,也許,這就是愛吧!
燈妹對阿漢的愛,李喬藉用許多小事件來呈現,相當出色。比如燈妹眼見阿漢不是做莊稼的料子,她就搶著動手做吃重的工作,讓阿漢反而覺得慚愧。有一回,阿漢初做苦工,逞強爭面子,結果收工時,刀柄竟黏在雙手手掌,脫不下來,燈妹心疼不已,她輕撫他的雙手,好像在思考什麼,然後俯下頭去,在他手掌與刀柄黏著的邊緣,以舌尖輕輕舔揉,磨擦......終於使長柄伐刀掉落地上。這一幕夫妻間的疼愛、憐惜,怎不令人深受感動?
還有一次,燈妹為了阻止丈夫冒險參加抗日活動,乃纏在丈夫身邊,阿漢走到哪裡,她就跟去哪裡,即使丈夫「擂」她也不怕,當丈夫忍無可忍,把她摔倒在地,她堅定、勇敢地爬起來,又朝僵直站在那裡的丈夫再撲過去。當丈夫阿漢賭氣不回臥房睡覺,情願睡在客廳,燈妹又擔心客廳蚊子多,半夜裡,她還是爬起來燻燃艾草為丈夫驅蚊。這許多夫妻間細膩的描寫,都十分精采引人。
四、深具象徵意義
《寒夜三部曲》中,燈妹艱苦持家的堅忍形象,最為鮮明。當燈妹面臨如何活命下去的困境時,養父母彭家建議,把十五歲的善妹賣給大富人家當「使女」;九歲的勤妹去彭家當「花囤女」(童養媳),最小的留妹和明義則賣掉。燈妹一口拒絕,說:絕不讓子女又走上那條路,就是餓死、凍死,也要子女和她一起死。她說:「我會領著大小去種,去找;沒米沒粟,那就吃蕃薯;沒蕃薯就吃山紅葉和蕃薯葉;再沒有,就吃野草;野草拔光,就吞泥土。」
為了活下去,為了撐持這個家,燈妹什麼事都肯去做,再苦也不怕。於是,連「扛材」這種粗壯男人才做得了的工作,她也去試。上山工作時,她會用菜籃挑著幼小的兒女;天氣太熱了,她把上衣脫下來;實在受不了了,她甚至光裸著上身工作。
因為家裡有燈妹扛著,劉阿漢才可以專心為理想去奮鬥。覺得對燈妹一生虧欠的阿漢臨終時,告訴兒子:「沒有你們的媽媽,就沒有這個家,就沒有你們兄弟姐妹。」而在征調南洋的么兒明基心目中,母親燈妹是偉大的,是永恆的,更是故鄉、土地的象徵。
五、傳統客家女性的堅忍形象
面對不斷的苦難,流血流汗的燈妹自有其人生觀,充分呈現出傳統客家女性的堅忍形象。
燈妹認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債,苦難總會過去的,而自己所面對的,是無可逃避的命運,儘管命運又總是這樣的沒道理。她接受了命運,心底還有一個明確的意念,那就是「看淡」,唯其如此才能夠救自己,才能夠救這個家。像丈夫阿漢老是出麻煩,令她生悶氣,甚至破口大罵,後來她以「忙碌」來遺忘心中的怨恨,進而「平平常常」地對待丈夫,不論是特務上門,或者被拘留,抑或從拘留所帶著一身傷痕回來。她只有學習接受事實,不然能怎樣?無論如何,她永遠是個堅強的人、勇敢的人、無所疑懼的人,也是全家人精神的支柱,她以全副心力、體力去面對更直接、更逼切的現實。她,就是這樣一個生命力旺盛、意志力超凡的婦人。當領回戰死於南洋的親人骨灰盒,她告訴蕃仔林的女人家,活著比死還苦,但人還是要活下去,這就是人;命就是要你去面對沒道理沒來由的劫難,不疑不怕不變不停地,按照原先的樣子活下去。
不過,她也在做一種努力,一種追尋,她想從悲苦人生中撤退、遠離,這是對生命的一種覺悟——最後只能求助於佛祖。她原本打算出家,但因放心不下這個家及子女,只好作罷,阿漢的戰友阿梅哥告訴燈妹:「你天生就是當賢妻,當好母親的,不用出家食齋。」到了阿漢去世,她開始在農曆初一十五,和每天早上吃素,每日默念觀音經贊三十遍。
台灣光復之後,燈妹雖未能見到征赴南洋的兒孫回來,但年老的她自知大限已屆,放棄進食,卻無任何飢色倦容,神態平和,容貌安詳地在家人的隨侍下離開人世,結束她坎坷多災而又令人深思的一生。
六、表現新女性精神
李喬筆下的燈妹,充分呈現傳統客家女性的堅忍形象,可說是《寒夜三部曲》眾多人物中個性最突出、鮮明的一位,猶勝丈夫劉阿漢與三子劉明鼎、么子劉明基,人生的苦難曾使她憂愁過,可是她從未產生逃避或完全拋棄自己的念頭,她不只是丈夫阿漢及子女們的精神支柱,更成為蕃仔林村民面對災厄時的穩定力量,她所代表的母親永恆的意象,值得我們細細去體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男性沙文主義主宰的父權社會下,燈妹看似像其他日據時期小說作家筆下的台灣女性,無力反抗命運,沒有絲毫自主意識,其實當她取得權力,面對抉擇時,她的新觀念就展現了女性主義的精神,頗為難能可貴。比如么子明基的女友阿華,她那黑藍彩暈的眼睛,老一輩的人說那叫「桃花眼」,是所謂「骨薄魂輕,性蕩善淫」的表徵,為此明基的親友都極力反對明基和阿華交往,唯有燈妹獨排眾議,不相信這些「命相」之說,因為她當年也曾被認為是命帶「八敗」的女孩。以今日仍有眾多女性受困於命理之說來看,燈妹應可視為新女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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