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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很幽默,談笑風生中,時間就像野馬脫韁似的,溜得特別快。當教室內又引起一陣輕鬆的笑聲,下課鈴也跟著在教室外響了起來。我邊收拾書本,邊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秋天的太陽軟軟的,連人走在綠綠的草地上也顯得懶懶的。

『容容!我要到合唱團練唱,妳要不要一道去?』小梅輕巧地坐到旁邊的桌上,歪著頭,看著我收拾書本。她抹了淡淡的口紅,撲了薄薄的粉,耳上的小圓珠耳環還晃呀晃的,很嫵媚,很可人。

『妳去練唱嗎?』明明知道她是要去看張明正,但我還是指著她的鼻子,故意氣她:『算了!鬼才相信!』

『討厭!』小梅說著便撒嬌地拿起書本朝我打來。

我早就先溜一步,她撲了個空,也追到教室外邊。等她追上來,嬌小玲瓏的她,兩頰已脹得發紅,看起來,很惹人喜愛,難怪張明正會死心塌地的喜歡她。

『這樣子好了!』我輕輕地拍拍她鼓鼓的面頰:『我們一道去吃中飯,然後,妳去忙妳的大事,我下午要去買本書。』小梅天真無邪地點著頭,瞇著眼笑起來。她近來可能因為戀愛的關係,似乎比以前更俏些。現在,對她來講,不論什麽都美好,都值得稱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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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書局很長很寬敞,裏頭站著的人很多,耳邊也流蕩輕音樂。我大略打量了一下,是家新書局。

我走到古典文學部面前,伸手取了本『莊子』翻看著。翻著翻著,全身卻一直覺得怪拘束的,好似有人在窺視著,極不自在。我慢慢地轉身去看,原來是一個戴眼鏡的店員,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死死的眼光叫我心慌。我心虛地看看自己,我穿著很整齊呀!可是,他怎麼還吃人似的瞧著我呢?難道他認爲我要偷書?我將腋下夾著的幾本書整理了一下,可能是由於這幾本書的緣故吧?!

假裝若無其事地將書擺回書架,放自然地走開,不小心的我,右腳偏偏又踢到堆放在地板上的書本,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好險!

那店員仍然冷眼地盯著我,我很難為情,兩耳有些發燙,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俯下身把書本撿好,真想一股腦飛出去,可是,兩腳偏偏不爭氣,硬是抬不起來。整顆心一時像剛跑完百米一般,一脹一縮,跳得快得不得了。用手按住心頭,嚥下口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跳才漸漸緩慢下來。心定之後,連那店員也沒看一眼,就動作死板的、機械似的往外走。

『別跑!』

有人像巨雷般地大叫著,接著背後響起一陣雜沓聲。我怕得不敢動一下。我沒偷呀!我心裏大叫著。

『唉呀!』

不知是誰,猛然從我身邊閃過,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撞到在地,書本又給碰掉到地上。

我抬起頭,往前望去,只見一高大身影,很快地從店門口衝出去,手上抱著書本,可能是大學生,頭髮很鬈很黑。緊跟著,又有嘴裏喊叫不停的店員衝出門去。

慌亂地再把書本撿起來,真倒楣!早知如此,就該去合唱團聽聽小梅那震人耳膜的女高音才是。

我發覺很多的眼光直對著我,像一根根針一樣,趕緊警覺地站起來,拍去裙角的灰土。這時,我真希望是男生,站起來灑脫地對大家聳聳肩,大大方方地報以微笑。

可是,我是女生,一個非常害羞的大女生,我實在笑不出來,真想往地挖個洞,鑽進去算了。

『小姐,對不起!』

我怯怯地抬頭,是那戴眼鏡的店員,鏡片後的眼珠死死的定定的,像魚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說我是書賊,那真是天大的冤枉。

『對不起!剛剛站妳旁邊,』他指著門外:『就是衝出去的那個學生,是個書賊,我們一直在注意著。』

『抓到沒有?』我想知道那冒失鬼的下場。

『沒有。』

我聽了有種盼望晴天,但却下了大雨的失望。

『妳要買些什麼書?我幫妳找?』店員好意地說。

買?早沒胃口了,我還恨不得馬上離開呢!我抱緊書本,連個謝字也沒說,就沒命似的跑出去。

『唉呀,唉呀,怎麼女孩子不像女孩子!』

『對不起!』

我又差點撞倒行人。反正今天面子丟大了,我也顧不了像不像淑女了,我繼續跑過對街去。

真霉呀!我望著滿天無言白雲,我難道惹火了哪位神明不成?如果告訴小梅, 她不笑死才怪,我打定主意閉口不談今天這樁糗事。

到家,將書本一一歸位,才發覺手上有一本心理學,我沒帶呀!翻了一下,不是我的,哪來的?奇怪?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一定是剛剛在書店,那混蛋書賊撞倒我時所掉下的。好奇地打開書本底頁,上面有著龍飛鳳舞的簽名—李適亞,沒註明什麼學校,但他倒是跟張明正同行,都是學經濟的。爲什麽偷書呢?難道就爲了『經濟』?

這書怎麽處理呢?還他?怎麼送還?不必了!誰叫他作賊,活該!交給書店?多此一舉。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算了!摸著隱隱作痛的屁股,一氣就把那該死的心理學扔到書架後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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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買了什麽書?』小梅下課後問我。

『別提了!沒買。』我同小梅朝活動中心走去。

『張明正他們系,將辦一次文藝座談會,想要我們班幫忙。他們班代會和張明正一道在活動中心等我們。』

『就是上次決定的座談會?』我是很害羞的,但班上却硬推我為班代。座談會的事,小梅老早就跟我提起過。

烏雲密佈,天色昏暗,可能會下雨,我有點擔心,因爲我沒帶傘。

才踏進活動中心大門,就望見張明正和一位高大俊秀的同學,面帶笑容地迎過來。大概他就是班代表吧!我猜,不然怎會有如此超凡的氣宇。

小梅見到張明正顯得很高興,張明正拉著小梅的手,看起來很『小倆口』

『兩位班代認識一下吧!』張明正把他的同學介紹給我:『李適亞。』

接著張明正很快地、很誇張地又把手揮向我說:『余明容。』

聽到『李適亞』三個字,我幾乎傻住了,面前的他就是那冒冒失失地撞倒我的書賊?是這高大俊秀,面帶笑容的班代表?我簡直不能相信。

『李適亞?』我驚訝地睜大眼睛,我敢講我兩眼從沒張得這般圓過。

『李白的李,舒適的適,亞東的亞,李適亞,請多指教!』他輕鬆爽朗地笑著。李適亞,沒錯,書上寫的名字就是『李適亞』。他很高,我抬起頭看他,他又微笑著,他也頭髮鬈,經濟系,對!就是他!我完完全全肯定了。

『你們兩個人好好談談。』張明正說著就同小梅走了。

『李適亞』我嘴裏仍喃喃地唸著。

『妳聽過我?』

『不!』我清醒過來:『沒聽過。』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妳?』

『不會的。』我不要他記起,趕忙否認:『也許是在校園裏見過吧?!』

『也許。』他笑著說:『我們來談談座談會的事吧!』

『好!』我嘴裏說好,其實,他講了老半天,我根本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一直點頭稱是。

哼!他還不知道我就是被他撞倒的人,該死的家伙,一定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妳怎麽了?好像有心事?』他有點懷疑了。

『沒有呀!』我強裝出笑容:『一切,我們班一定全力幫忙。』

『很好。』他兩手合在一起:『謝謝妳!』

『那麼一切就按照剛才所說的來進行。』他站起來問我:『回家?』

我點點頭,外面正下著雨,四周的山頭都白茫茫的。

『妳稍等一下,我去弄把傘。』

我看著他的背影。他的頭髮很黑很密很鬈,也很長,但長得好看。他的衣著不錯,甚至講究,談吐舉止也很高雅。從他光亮照人的皮鞋可以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習慣。嚴格講,他的家教很好,怎麽會偷書呢?

沒一會兒,他拿一把傘,踏著有韻律的步伐走來。

『我送妳上車。』

我沒說話,心頭有無數個問號。

這雨使得校園遠遠近近朦朦朧朧,顯得很美很富詩意。一路上,我們都沒講話,我心裏一直在盤算著,怎麽來整整他呢?我不能就這様便宜了他。我屁股猶痛,而使我受窘出洋相的人就在身邊,共撐一傘。

『你常逛書店?』我問。

『經常――妳也喜歡逛書店買書?』他兩眼閃著光輝。

我當然喜歡,只是,我不偷書。『偷』對女孩子來講,尤其是不道德,況且,我可是淑女呀!

『很喜歡。』我想引起他的記憶:『但,有時看見偷書賊失風被捕,心裏就會不愉快了。』

『妳很富同情心。』他用很親切很親切的口吻對我說。

我偏過頭看他,他真是面不改色。我想他已積習成性,不易回頭了。

車站冷冷清清的,等車的人都顯得無精打采,惟有李適亞卻精神奕奕。車子來了,我不能就這樣白白地放他走。

『嗨!明天下午一、二下課後,來找我好嗎?我有事找你商量。』我趕緊告訴他:『十二教室。』

在車上,看見高大的他,站在雨中,揮動手,點著頭。忽然,雨點變大起來,打在車頂上,嘩嘩地響著,鳴響了我整個心頭。

回到家,把李適亞那本心理學從書架後找出來。明天,當我把書還給他,哈!我想知道他那時的臉色。想著想著,心裏遂升起一股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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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沒心上課,只是胡亂地翻著心理學,想著李適亞,他應該會依約而來吧?第一句話該怎麼開口呢?

『容容,妳在想什麽?』小梅推著我:『下課了。』

同學都已站起來,教授等著大家敬禮。

『敬禮!』我慌忙地站起來喊著,聲音有些變調。

『妳今天怎麽搞的?老是心不在焉!』

『沒有,只是昨晚沒睡好。』我說。

小梅今天穿了件紅色洋裝,款式新穎,翩翩然像隻蝴蝶,一定和張明正排好節目了。

『妳昨天和張明正他們班代談得如何?』

『妳是說李適亞?』

『是呀!』

『還好。他很有能力,很聰明。』

『也很瀟灑!』小梅笑著補充。

『等一下他會來找我,我有事同他講。』

『哦――』她故意把聲音拉得很長,神經兮兮的。

『妳等一下留下來陪我,好不?』

『我才不那麽不識相呢!』小梅作個鬼臉:『張明正在禮堂等我,我先走了。』

小梅說著像跳舞般地走了,我甚至連解釋的機會也沒有。同學們都走了,教室只剩下我一人。外頭的陽光很亮,我望著躺在草地上的同學,有人跑著,滾著,令我想起書店那一幕,怎會這麽巧呢?

我看了看手錶,都十分鐘了,李適亞怎還不來?難道他知道了全部事實,不敢來了?難道………,別胡思亂想了,我告訴自己。我無聊地翻著筆記,教室內的人都走光了,靜得使我有些緊張起來。

『余明容!』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我嚇了一大跳。

『是你啊!』我回頭一看是李適亞,狠狠地給他一個白眼:『嚇我一跳,你怎麼這般缺德?』

『對不起。但妳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很委屈地看著我。我不講話。

『有什麼事嗎?』他看來仍不知道心理學的事。

我不回答,故意慢條斯理地找著書本。

『是不是妳對座談會有新建議?』他又問。

他現在的確是可憐蟲一個,甚至不知道自己已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抬起頭,冷冷地盯他一眼,然後,把心理學丟給他:『這是不是你的?』

『是啊!妳在哪裏找到的?』他拿著心理學,有些驚訝。

『你忘了?』我故意把聲音提高,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在、書、店。』

『妳……妳就是……』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他緊張了。

『不錯!正是我。』我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存心要他下不了台。

我以爲他會窘得久久說不出話來,臉色會脹得像豬肝一般。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稍稍沉默一下就大笑起來,而且笑聲非常響。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笑得出來?如果換成我,我會一頭向牆壁撞死。

『你笑什麼?』我莫名其妙。

『有這麼巧的事,怎不叫我發笑?』他一點也不難為情:『妳生氣的様子,很像飽受委屈的小孩。』

『你不怕我把你告發?』我真有點火了,因為他是那麽地不在乎。

『可是,妳看!妳不是已經把書都還給我了嗎?』他故意舉高手中的心理學,晃了兩下。

面對他的笑臉,我實在無法擺面孔:『說真的,你家境很好,幹嘛當書賊呢?」

他聽了似乎也認真起來。

『問得好!我知道偷書不對,可是碰見那些店員以那種看小偷的眼光來監視買書看書的人時,雖然我心裏也一再叮嚀自己,要改!要改!但,這時却又會忍不住地把書偷走。其實這也是那些賣書的自找的。』他極端興奮地又說:『妳知道嗎?當書本被我從店員嚴厲的眼光下帶出書店時,那真叫過癮!』

我幾乎覺得他無藥可救,瞧他那自鳴得意、神氣活現的神情。

『那你還是不知悔改?』

『不!我知道這種行爲不對,簡直可恥,應該改。』他無可奈何地說:『但一到時候,却忍不住又犯。』

『這是因爲你意志不堅定的緣故。』我又問:『萬一被抓,怎麼辦?』

『我從沒失風過。』他攤攤兩手說。

『你到底偷多少本了?書還在家嗎?』

『在,在,大約有幾十本吧!但不在我家,而是在圖書館。』他得意地說:『你不信的話,可到本校圖書館去查一查,就會知道我捐了多少書?』

『你真是怪人!』我對他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警告他:『我跟你講,天天走夜路,終有一天會遇見鬼。』

他有後悔的顏色,可見我方才的說詞產生作用了。

我立刻順流而下,乘勝追擊。

『李適亞,看在我的份上,別再偷了好嗎?』我深深地望著他,我的確是真心的:『不然,這毛病終會毀了你的前途的。』

『妳知道不?妳說這句話的神情真美。』他雙手捧起我的臉,凝視著我,用一種溫柔而充滿感情的聲調:『爲什麽要對我說?』

我很難為情地把頭別開,我發覺我的心又狂跳起來了。千百種胡亂的思想,一子交閃過我的腦海。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向他說這話,也許是我的同情感所引起的吧?

我不安地拉了拉長裙,這裙是深藍紋布,新買的,還沒穿過。上衣是鵝黃色開領襯衫,這是我目前最滿意的服裝,不知李適亞喜不喜歡?我眼睛垂下來,看著兩腳,今天,我甚至穿了絲襪。

『就憑妳這句話,我發誓,從此改過自新,並堅定戒心。』他舉起右手,認真地立起誓來。

他那傻呼呼的様子,我想,只要是正常的女孩子,看了一定會發笑。所以,我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來。而我原本報復的心理,這時却完完全全消失了。難道我已原諒他了?我不明白。

『余明容,爲了慶祝我的新生,明天下課後,我請妳去看「東南亞」。』他很誠懇地看著我 :『千萬不可拒絕。』

喉嚨像給哽住一般,呼吸也緊迫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揮揮手中的心理學,吹著口哨走了。

我該接受他的邀請嗎?道德感告訴我,不可輕易答應賊的邀請。不!他自新了!可是……噢,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窗外的陽光金黃金黃地照進教室,使整個教室朗亮起來。窗外有同學三三五五地走過,不時傳來清脆爽朗的笑聲。小梅說我不打扮,根本就是一種浪費,一種糟蹋。媽也說,會打扮自己的才算是真正的女孩子。

坐在窗口,望著暖暖的陽光,這的確是一個舒適迷人的下午。我想,我明天也該好好地打扮打扮才是。

────青澀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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