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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藍得發亮,幾朵無精打采的雲被遺落在邊緣。

他們走進小巷,巷口只容一輛汽車進出,兩旁則是二層磚造樓房。由於早上充滿陽光,一家家便都晾着衣裳,竹竿由這邊陽臺的鐵欄杆,像手一樣伸至對面的鐵欄杆,你來我往地交互掛着,在街面留下一塊塊破碎的陰影。

『到了,這家沒錯,十五號之一』復新仔細地對照記事本和門牌,肯定地說:『上去問問。』

外面晴亮,狹窄的樓梯却陰暗幽深,他們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復新走在前頭,瞳仁仍未適應,摸黑上去。他直覺地退下兩級,手恰巧迎上晴美摸索着的小手,他拉住晴美,輕聲道:『小心。』

登上二樓,眼前大亮。由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刺得睛美睜不開眼,她慌忙縮回手,護住眼睛,並自提包掏出手帕拭汗。

樓上用美耐板分隔成小房間,迎面的空間,房門逕自開着,裏頭大約只有三坪左右,兩張小桌子,泛黃的牆壁猶掛着破了的Poster;一位裸露上身,兩眼帶勾,拋着淫笑的金髮女人。旁邊貼着類似座右銘之類的警語。此間位於二層樓前頭,陽光自玻璃窗一股腦兒進來,是閃閃的眩人,不像中間部分的房間,就算全打開了窗,陽光也一様照不到,一如內陸國,領受不到海風的吹拂,封閉而苦悶。

『這兒光線佳,空氣好,距離車站也只有五分鐘路程,比其他幾家都好。』復新雙手叉腰,逡尋四周,點着頭,滿意地對晴美說:『我們就租下吧!』他按住晴美肩頭,讓睛美坐到椅上:『妳先坐一下,我去找房東來。』說着自往屋後去了。

晴美一個人待在房裏,房裏冷冷清清,顯得空洞,寂寥。她無事可做,只是無聊地翻着手掌,數着手指頭。

平靜的空氣中,隔壁冒冒失失地傳來一陣生硬的吉他聲,是『禁忌的遊戲』,那斷斷續續的音符給人的感覺像小孩學步教人萬分擔心。偶爾吉他聲走調得過分,便爆出一陣男生狂野的謔笑。然而不夠熟稔的樂音却吸引住晴美,這令人心碎的音符,她熟悉得一輩子不能忘記。

去年夏天,暑假即將結束,晴美預先北上,沒找到合適的室友,只好一個人出來尋找住處。

那天,記事本上密密麻麻的線索已劃得差不多,兩腿也走得快折了。找到最後一家,已精疲力竭。走進房內,找到房東,交涉更是力不從心。正當意識最為薄弱的時候,忽然聽見純熟的吉他聲,竟是晴美喜極的『禁忌的遊戲』,每一個幽幽的音符都是那樣虛幻美麗,教人止不住沉醉,一時疲倦全給趕跑了,整間宿舍霎時透亮起來。終於,琴聲然而止;靜,整個人靜得像進入真空。不久,隔壁閃出一名高大的男生,穿着簡單的汗衫,花格短褲,趿着拖鞋,一臉笑容,嘴角有兩個搶眼的酒窩。他過來和房東搭訕,並用不尋常的、明亮愉快的眼光打量她。不知怎的,後來,房東拿着訂金,面帶微笑地走了。她沒想到自己會決定住下來。隔壁鄰居異常熱心地,無微不至地替她解決關於住宿的種種問題。或許就是這樣開始的吧?然而當時誰也沒去在意,等到發覺,却已不能自拔。

隔壁的吉他聲彈不下去,又爆出一陣狂笑。晴美給嚇了一跳,思緒立即拉了回來。她坐不住,站起來,走向窗,想,復新已許久許久未彈『禁忌的遊戲』,不知是否因為彈得太熟了的緣故?抑或失去了初識的熱度。

晴美記得,當他們突破普通關係之後,似乎已沒有什麼快樂值得回憶,有的只是一次次的爭吵。吵後,冷靜反省,却又想不出究竟因何爭吵?彷彿都是為了極細微的小事而引起的吧?

她每在爭吵之後,清醒地檢討二人的關係。她無法確知彼此間是否有真情存在?是否該結束不正常的生活關係?因爲和復新在一起,她和家庭疏遠了,學業幾乎荒廢了,她覺得自己像脫出軌道的星座,毫無方向地迷失在的大宇宙中。想起父母的叮囑與告誡,想起岌岌可危的學業,她的良知便挺身而出,不時譴責自己。該是回頭的時候了!然而當復新態度軟化之後,道德感立刻萎縮,她又立即迷失了自己,繼續墮落了下去。睡夢中,她總能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在墮落,虛虛悠悠地向不可測知的黑底飄墜,想攀住什麽,却始終抓空又抓空。

房內不知何時飛進一隻大眼蜻蜓,在透亮的窗玻璃上跌跌撞撞,那羽翼振動的嘈雜聲令晴美心煩不安。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拇指與食指夾住蜻蜓細薄的翅膀,幫牠送出窒悶的房間,一鬆手,那蜻蜓眼前一閃便消失了蹤影。她未能捕捉到蜻蜓獲得自由那一剎那的形象,失望的眼睛不禁寂寞了。

她靠在窗口,想為雙眼捕捉一些印象。藍藍的天空,冷靜得一片雲也沒有了。太陽狠毒地燃燒着每一條街。左邊巷口有張白底黑字的招牌,強烈的陽光下,亮得特別刺目,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家醫學檢驗院。那幾個字彷彿是一頓扎實的重拳打得她頭昏眼花。

晴美記得很清楚,是上學期末吧,不知怎的竟有輕微的嘔吐現象,真想找酸澀的零嘴,而復新每見她吃酸梅,就一臉厭惡,彷彿得罪了他似的。

『妳那個是不是來了?』他問。

『遲到五、六天了。』

『怎麼還不來?』復新很有責怪她的意思。

『難道—』她擔心起來,不敢往下想:『不會吧,我們不是算好好的?』

⋯⋯

『唉,我也好擔心,愈緊張,就愈不來。』

『別再煩了!晚上去檢查看看。』

『萬一有的話,怎麼辦?』

『別儘說些霉話行不行?』他的口氣不耐煩到極點。

晚間,他們找到一家醫學檢驗院,在外頭徘徊了幾回,才推門進去。

裏頭擺滿各式各樣的大小藥瓶,頗有規模。藥櫃上頭擺設一架電視。一位發了福,頭頂都禿了的中年人坐着觀賞『翠堤春曉』。他看見顧客上門,立即堆着笑容,上前招呼。

復新喉嚨一時像是給哽住一樣,吐不出話。隔了一會兒,彷彿鼓足了勇氣,方才畏畏縮縮地說:『做HCG檢驗。』這是他們自醫學雜誌獲知的。

『什麼?』檢驗師沒聽清楚,偏頭又問。復新被這麽一問,一如被揭發不可告人的隱私,羞愧得滿臉脹紅,久久說不出話。

『驗尿。』她說。

『哦!是這個—HCG。』檢驗師這才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盯復新和她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請她填寫表格。

她不知如何下筆,兩眼望着復新,徵求他的意見,沒想到他却被激怒了似的,火大地搶過申請表,胡亂鬼畫一番,逕交檢驗師。檢驗師只瞄一眼,便由桌上取出一個白塑膠杯給她。她又回頭看復新,復新整張臉冷冰冰的,像在跟她嘔氣。她飽受委屈,滿腹辛酸,默默走向廁所,宛如被拋棄了的人,感到淒涼,落寞。

廁所內,聽得見電視的吵聲,時間似乎被吵聲敲打成一小段一小段,碎散得無法聯貫。

等她雙手捧着塑膠杯出來,只見檢驗師被崔苔青渾身使勁的扭動所吸引,坐在椅子,兩眼緊盯螢幕,怕錯過任何一個妖媚的鏡頭。

她小心翼翼地把杯子交給檢驗師,緊張兮兮地問:『要多久?』

檢驗師接過杯子,充滿自信地答道:『很快!三分鐘。』

她坐回復新身邊,見他仍板着臉孔,不理她。她想拉他手却又不敢,心裏只是悲哀得想哭。

『你別生氣。』

『我沒有。』

『如果有的話,你千萬別怪我。』

『別儘說霉話好不好!』他口氣短促得近乎粗暴。

『你看你又生氣了。』

二個人並肩坐着,誰也不對誰說話了。他的沈默裏潛伏着令她窒息的恐懼的悸動。死靜的空氣中,只有檢驗師操作金屬器械所發出的聲響,單調,刺耳。

終於,聽見打字鍵咔咔咔的響聲,他們應聲站起,像等待最後審判的犯人。檢驗師把檢驗報告書交給他們,臉上沒有表情,以一種職業性的冷淡的聲調:『沒有。』

她聽了,心中除掉一塊巨石,奇怪的是復新臉上並沒有一絲輕鬆、喜悅的表情。出了門,她掩不住興奮地問復新:『你不高興?』

他沒有回答,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早被妳搞得累死了,哪高興得起來?』

她聽到復新自私的聲音,心陡地往下沉,冷颼颼的感覺從心底向四肢擴散,她幾乎站不住。

那天回到宿舍,彼此一直隔着沉默。這次使她對復新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也使她首次考慮到一個問題:為他犧牲,值得嗎?

『不值得?』是女人提高嗓門的聲音。

晴美打斷沉思,一回頭,看見復新和一名像是房東的中年婦人,邊說邊走進房間。那中年婦人,一身肥肉,却穿着一件碎花短袖洋裝,將身子裹得死緊,一身缺點全都展現了出來,看來十分可笑。

『這樣的房間,不值得這價錢?』房東非常不滿:『交通方便不說,樓上有熱水,樓下有電話,光憑這些就不止了。』

『覺得怎樣?』復新感到理屈,讓了步,問晴美。但未等她回答,他便自下結論:『這房子不錯,我們就租下吧。』

晴美看看復新,只覺眼前這曾經日夜相處的人竟變得異常陌生,尤其是他那兩個酒窩,竟可笑得令人厭惡。腦中一個理智的聲音不斷響起:『值得嗎?爲他,值得嗎?值得……』

她彷彿清楚看見自己遭到遺棄,滿臉淚痕,一個人在封閉的小屋掙扎着,掙扎着不讓悲痛扼殺……她不由感到恐懼起來。

『你自己租下吧!』晴美聽見自己堅決的聲音,很低很冷,但很清楚:『不要留我。』

『妳——』復新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他眼睛睜得大大地,錯愕地瞧着她,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

晴美知道,只要復新攔住她,她又會失去堅定的決心。於是,驚怖中,她不顧一切地推開復新,奪門而出,直衝下樓。由暗處跑向亮處要容易多了。

背後很快傳來復新憤怒的叫聲,她當作沒聽見,只管死命地往巷口奔去,像隻死裏逃生的蜻蜓。

────青澀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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