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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83735_m.jpg ﹝東方白書法﹞

小說家東方白繼鍾肇政《台灣人三部曲》、李喬《寒夜三部曲》之後,完成了台灣文學史劃時代的作品《浪淘沙》,將台灣文學大河小說推向新的境地,也奠定了東方白在台灣文壇的重要地位。而東方白文學之彰顯真善美,為其作品的一貫特質,值得進一步探析之。

(一)嗜真如命

「真實」是東方白小說創作的重要基點。他推崇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表現了真實的人生,認為世間之事,只要「真」就值得寫。而且「只要文章的情是『真』的,自然會引起大家的共鳴」。這「真」最主要須有生活經驗做依據,一個作家唯有努力生活,用心觀察,有了豐富的人生經驗,寫作題材自然會找上門來。由東方白文學自傳《真與美》可以清楚看到,東方白許多作品的靈感與素材莫不來自於從小到大的生活體驗,包括閱讀、學習、戀愛、旅行……等等。所以彭瑞金〈顛覆小說,解構文學?
──東方白「真與美」的嘗試解讀〉一文說,「真的就是最美」正是東方白的文學觀。

為了追求真實,東方白創作小說之前,一定先熟悉故事、人物的背景,或廣為蒐集資料,或去實地勘察,或與當事人面對面訪談,比如寫作長篇小說《露意湖》時,他甚至要小說的主人翁親至家中,將該章節所見的一景一物,巨細靡遺,重新詳細說給他聽。當然,這生活體驗必須具有足以令人「感動」的質素才行。又,英國作家佛斯特《小說面面觀》說:「故事是小說的基本面,沒有故事就沒有小說。這是所有小說共有的最高要素。」東方白亦十分重視小說的「故事性」,而令東方白「感動」的故事,不論是自身經歷或者從別處所聽來的,經由東方白的加工、提煉,一一轉化為小說情節,引起讀者興趣,大大提高了小說的可讀性與趣味性。

東方白初中時,為了家計,曾經度過類似「販夫走卒」的貧困生活,多年之後,化為短篇小說〈錢從天上飄下來〉。因為跟雪玉的初戀失敗,乃以此為題材,花了五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二十八萬字的愛情長篇小說《雪麗》,當時他才剛滿二十歲,只可惜這部作品既未發表,原稿亦已遺失不存。後來,看見陌生男子來找次戀的靜子,因不知此男為靜子的兄長,他卻妒火中燒,於是據此寫成短篇小說〈忌妒〉。讀延平中學時,陪同班同學辰美回家的首次印象,讓他寫出〈少女的祈禱〉。留學的寂寞深秋,他透過自傳體的小說〈異鄉子〉,把精神的悲況表露出來。他還根據自加拿大千辛萬苦返台奔喪的經驗,寫成了〈魂轎〉。

除了親身經歷,聽來的故事則甚多得自本就愛說故事的父親,比如描寫乙未抗日戰爭中台灣人打得最漂亮一仗的〈烏鴉錦之役〉,這篇東方白的小說處女作,即是父親告訴他的故事。《浪淘沙》有關二二八的故事,大部分是聽父親所說;當然《浪淘沙》三個家族的百年故事,也都是在加拿大時,從蔡阿信、張棟蘭、陳銘德三人親耳聽來的真人真事。軍中同僚「阿丁」說的台灣姑娘愛上外省軍官的悲劇,東方白將之寫成〈古早〉。妻子CC「失婚」的悲夢,淒美迷人,就變成了他筆下的短篇小說〈夢中〉。而東方白小說作品中,被選載最多次的〈奴才〉,是後來也到加拿大留學的台大同窗「老詹」告訴他的真實故事。直到2004年出版的《真美的百合》,其自序亦透露,此書是經由長途電話詳細訪談,與故事提供人「邊談邊寫」合作完成的。

東方白認為,成功的小說不但要有精彩的故事內容,更要有真實的人物背景,才能將讀者拉進小說的時空。他亦指出,文學只憑想像或隨意捏造,是注定失敗的。綜觀之,真實性高確是東方白小說故事的一大特色,而且其小說之所以吸引人,故事真實、精彩也是重要因素之一。他在加州訪問白先勇時提到:「我的短篇小說以『故事』為主,都是先有了動人的故事,才去刻畫人物。……一直到寫《露意湖》的時候,才對『人物』」注意起來,而等到寫《浪淘沙》時,根本就把『人物』與『故事』等量齊觀了。」又於接受《台灣文藝》胡文青專訪時表示:「創作一定要先感動你自己,如果所寫的故事內容連自己都無法感動,那怎麼有可能去感動別人。」所以說,相對於現代小說的經常玩弄文字卻說不好一個吸引人的故事,東方白的小說都有著真實而又動人的故事,這在崇尚炫奇的文學風氣中,是相當可貴的文學特質。

由此可見,真心的「感情」與真實的「故事」在東方白作品中所占的份量,而我們也可以確定,出身理工學科的東方白,為台灣文學提供了另一視角與思維模式。

(二)追求至善

文學作品的情感要真,形式要美,最終還必須要善
──也就是與哲學結合,如此才有深度,才有價值。由《浪淘沙》所展現的宗教情懷,我們不難理解,東方白做為有使命感的作家,確實在「真」與「美」之外,用心追求「善」的境界,亦即努力以躋「文學的極致」。《浪淘沙》不但觸及禪佛與基督教思想,更進而闡揚「百合一教」的恢宏情懷,其世界和平的創作理念可謂顯而易見。東方白《浪淘沙》呈現偉大、悲憫的宗教情懷,以及追求「文學的極致」的信念,確實令人衷心佩服。而作品一向極富哲理性的東方白,也不斷地帶給讀者思想上的啟發與感動,提供一片恢閎深刻的反省空間,值得我們深加珍惜與重視。

此外,人類的歷史是一部文明進步史,卻也是寫滿不堪回首的宗教對立、文化對立、種族對立……的歷史,如果陷於各種意識形態的框架,彼此不能相互寬容對待,學習「愛與尊重」,則勢必因矛盾對立而爆發衝突,付出慘痛的集體代價。而在《浪淘沙》裡,東方白注入了他的人生哲學、宗教思想、人道精神,凸顯了「愛」的主題,自言:「我的小說的主題是愛、諒解、寬恕,絕不寫仇恨、殘酷、暴戾等等。」準此,《浪淘沙》如果偉大、有價值,不因為它是台灣有史以來字數最多的大河小說,而是因為它思想的深度
──那超越國界、人種的人道主題,以及亂世中一位又一位令人感動的人道主義者的堅持「和平相愛」,有別於一般涉及台灣歷史的文學作品之悲情、怨恨或一味的反日。

(三)美的嚮往

東方白主張內容與形式必得兼顧,不但在思想上帶給人善的啟迪,在藝術上也要具有美的感染力。他在《臨死的基督徒》自序裡,表白認同托爾斯泰的論點:「將感動你的事物,透過純熟的技巧,用最合適的形式把它表現出來,以達感動別人,而令別人也感受到你的那份情緒。」雖然政治小說容易流於重內容而輕形式,但他與從事社會運動的小說家林雙不對談時表示,他不反對政治小說。誠如葉石濤所言,日據時代的台灣新文學有鮮明的反帝、反封建的旗幟,戰後數十年來的文學有反體制、反壓迫的明顯傾向,都表示台灣文學始終與政治發生了密切的關係。葉石濤又於《台灣文學的困境》說:「所有盡職的台灣作家,他們的作品都帶有濃厚的政治批判……這已經成為台灣作家的宿命。」彭瑞金由歷史的角度論〈台灣民族運動與台灣民族文學〉指出,台灣新文學具有政治文學的性格。事實上,東方白於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四年,曾以「太史孫」為筆名,在北美洲發表《OK歪傳》,以滑稽突梯的筆觸暴露台灣戒嚴時期政治權力結構的虛妄性,以及凸顯剛剛萌芽的微弱的自尊。這是十足的政治小說,不過,亦如李瑞騰《文學關懷》所言,「既然名為『政治小說』,『政治』是很重要,『小說』也不容許有絲毫的忽視,唯有二者渾融一體,才真正能發揮『政治小說』寫作的目的。」東方白所強調的也是政治小說裡的藝術性。甚至對台灣意識強烈的林雙不的政治小說,提出率直的批評:「就你發表在《台灣文藝》與《文學界》上的幾篇小說而論,我覺得做為提出社會問題的政治批評,是十分充足的;但做為文學作品,藝術與技巧方面稍嫌不夠,如果能在這方面多花一點功夫,你的作品會更加完美,更令人激賞。」認為林雙不人權文學作品的「政治性」超過「文學性」,且「永恆性」、「藝術性」都不夠。

在接受《台灣新文學》林育卉訪談時,東方白提及《浪淘沙》的主角們,確有其人也確有其事,不過他強調「一個作者的責任就是把已存在的故事藝術化,把他移花接木」,並且進一步譬喻:「十個故事發生在十個人身上,但不能寫十個人,那太麻煩,讀者也記不了,而為了達到戲劇化,就把十個人的故事放在一個人身上,這就是藝術化,藝術化就是把故事綜合在一起,凝聚成一滴蒸餾水一樣……」在《浪淘沙》寫作的同時,東方白曾在信上跟鍾肇政說,自己對於「文學完美性」有著一份固執。足見東方白非但要求創作的內涵,同時也十分講究文學技巧,重視作品整體的完美,小說家李喬《小說入門》即向讀者推薦東方白的短篇小說,理由是:「圓融的觀照,晶瑩的文體,完美的短篇小說。」

在文學表達技巧方面,東方白是自覺的,他認為,能夠真正「感動」作者與讀者的才算是好作品,而且「在感動自己與感動別人之間,有一條溝通的橋,那就是技巧。」可見東方白是努力著把感動自己的東西,寫得也能讓別人有相同的感動。當然,如何搭好作者與讀者之間那一條「溝通的橋」,是十分重要的。一般而言,東方白重視作品內容,其所選擇的藝術表現形式則是古典的、寫實主義的,不賣弄炫目的技巧,採用的是看似「沒有技巧的技巧」,也就是所謂的「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或是老子的「大巧若拙」。他於沉省錄《思想起》說:「藝術總會回歸的,回到原來的形式,稍加變化而已,一百年來的抽象畫留下幾張傑作?一百年來的意識流文學留下幾本傑作?恐怕一切又捲土重來,回到從前的古典路子去。」又在胡文青〈風櫃裡的晤談
──
感性東方白〉一文中強調:「後現代的作品我也試著去看,但是還是沒辦法像古典的東西那麼吸引我,不是說作品差,而是無法感動我。」

然而,東方白的創作觀念絕非保守,他對於「美的追求」是毫無疑問的,他於沉省錄《思想起》曾有以下的妙喻:「好的文學應如好的食物,第一要好吃;第二要有營養。」換言之,文學是既要「營養」(內容)也要「好吃」(形式)才行。再者,東方白對於文學,已經到達「潔癖」的地步,校對《浪淘沙》時,他告訴鍾肇政:「我對文學有非常人的清潔癖,一個多餘的句點,我都會受不了。」由此不難看出東方白對於藝術之美的高度追求。

(四)結語

東方白自完成《浪淘沙》以來,創作不輟,陸續出版了文學自傳《真與美》六大冊、小說集《魂轎》、《小乖的世界》,以及長篇小說《真美的百合》,沈省錄《思想起》亦於《台灣文學評論》逐期刊登,並著手一系列的「精短篇」小說寫作計劃,作品在在彰顯其真善美的一貫特質,可謂質量皆佳,而積極樂觀的東方白之再次攀登另一文學高峰,是可以預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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