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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青年憂鬱症的解剖

民初「五四」時代是「人的意識」覺醒的時代,而郁達夫(1896-1945)正是「五四」時期小說的探索先鋒,創新了抒情小說形式,打破傳統「文以載道」觀念,於新文學初期十年(1917-1927),與魯迅並稱小說兩大家。郁達夫的小說處女作〈沉淪〉,以淒婉的筆觸揭露自己病創的靈魂,引起當時年輕人廣大的共鳴,可謂一鳴驚人,成為郁達夫的代表作。於今觀之,小說中的病態心理描寫,依然讓人反思。

〈沉淪〉發表於一九二一年,郁達夫於同名的短篇小說集自序中說:「〈沉淪〉是描寫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鬱症的解剖,裏邊也帶著現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衝突……」這篇小說,敘寫主人翁愛情方面的苦悶和愛國問題上的焦慮,以留日學生的愛情苦悶為主線,憂國之悲憤為輔線,相互交織而成。〈沉淪〉將「性壓抑」的苦悶跟民族主義結合在一起,更形成其他小說所難得一見的特色。

(二)中國留學生的悲劇

〈沉淪〉寫於郁達夫日本留學時期,咸認是「自傳體」小說,共約二萬七千字,全文分八節。第一節,點明這是一齣悲劇,主角「他」孤冷得可憐,好像有萬千哀怨橫亙在胸中。第二節,敘述他到日本留學,自覺遭日人歧視,內心痛恨不已,而憂鬱的他二十一歲了,無法與人正常相處,渴求著愛情。第三節,敘述家世及隨赴日考察司法事務的長兄到日本留學,由東京而到N市。第四節,敘述他為自慰的惡習,深感罪惡。第五節,描述他偷看旅館主人女兒洗澡。第六節,寫他偷聽葦草叢裏男女的幽會。第七節,描寫他到酒肆找侍女,緊張加上自卑感作遂,最後卻醉倒了。第八節,他一覺醒來,愧悔不已,一面怨嘆自己變成下等人,一面抱怨自己的墮落是因祖國的積弱不振,於是投水自盡,以解脫痛苦的一生。

此作大體而言,平鋪直敘。第一節,是現在時間,第二節描寫最近的過去,第三、四節敘述更遠的過去,即自中學時代直到現在,第五節至第八節連續敘述現在時間,通篇結構十分清楚。郁達夫經常運用這種回憶或是描寫過去的種種,為小說主角目前的精神狀態奠定心理上的基礎。

(三)性壓抑導致病態行為

與世人隔閡的病態心理之描寫,是〈沉淪〉最鮮明的寫作特色,主要以人物的獨白與異常行為來呈現。

喜讀華茲華斯(Wordsworth)英詩的「他」,具有浪漫主義傾向,而浪漫主義表現為對理想美和對愛情的追求,但敏感的「他」多愁善感、疑神疑鬼,被其他中國留學生看成是「神經病」,日本同學亦漸漸敬而遠之。這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以及愛情的落空,導致「他」的憂鬱、痛苦與悲傷。

既然封閉自己,就更加難以打破人際的隔閡。加上性慾望是個人生理的自然需求與反應,「他」卻百般壓抑,內心乃更加苦悶、憂鬱。「他」認為自己如槁木死灰,內心吶喊著:「若有一個美女,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又想:「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醜,能真心真意的要我,我也願意為她死的。」可是渴求異性的愛情的「他」,人在異國,偏偏情感找不到寄託,「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是弱國子民,沒有資格接觸他的理想型女性,加以「性」又無處發洩,只好耽溺於自慰貪歡,成了習慣,對此他既自責又恐懼,一再發誓戒除惡習,不過一到緊迫之時,誓言往往又拋諸腦後。

因性壓抑引起的病態行動,小說中有兩處描寫得最為生動,即「他」夜裏無意間在廁所偷窺隔壁浴室旅館主人之女洗澡,主觀上,「他」無法克制對「理想型」愛情對象的豔羨,在豐滿肉體前感受到強烈的吸引力,震懾於「那一雙雪樣的乳峰!那一雙肥白的大腿!這全身的曲線!」緊接著,「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璃窗衝擊了一下。」再者,「他」早晨散步時,偷聽到葦草叢裏男女幽會親熱的一幕,「他的面色,一霎時的變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紅了起來。他的顎骨同下顎骨呷呷的發起顫來」。於是「他」再也按捺不住性的衝動,前去酒肆找兼或賣淫的侍女,窩囊的是,「他」非但嫖妓不成,反而讓自己無法釋懷,造成不可避免的自我傷害,乃至投海赴死,以求解脫,豈不可悲!

(四)性苦悶與民族主義結合

將「性」的苦悶跟愛國思想、民族主義結合在一起,是〈沉淪〉十分特殊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而其「性」的苦悶又與主人翁身為弱國人民之自卑心理息息相關。

清末以來,大量中國留學生群趨東瀛取經,戰敗積弱的歷史脈絡下,中國人驚覺自己突然成了「支那人」。郁達夫小說具體而生動地將支那人的國族意識和性意識相連結,並塑造出孱弱卑憐的形象,如〈沉淪〉的「他」,怨恨日本同學,視之為仇敵,內心嘲罵道:「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看見日本女同學活潑的笑容,卻這麼想:「呆人,呆人!她們雖有意思,與你有什麼相干?她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三個日本人的麼?唉!唉!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復仇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當「他」來到酒肆尋歡,日本女侍問他「府上是什麼地方」?這激起他強烈的心理反應,他為自己是「支那人」而在如花的日本少女面前,自卑地抬不起頭來,認為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如同中國人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中國人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當「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他」全身發起抖來,內心吶喊著:「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強大起來!」甚至於因求不到愛情,又遭手足排擠,覺得自己沒必要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而跳海自殺,嘆道:「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換言之,郁達夫將愛情的挫敗與生存的挫敗合而為一,然後又承接對祖國歇斯底里的責難,唯有祖國強盛了,再經由這樣的解放,「他」所幻夢的理想愛情才得以實現。

郁達夫將這種性的苦悶心理與憂心故國命運的哀思,奇異地交織在一起,使處於半殖民半封建屈辱地位的中國知識青年,內心引起強烈共鳴。對此郁達夫在〈懺悔獨白〉自承:「我的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裡過的。眼看到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異鄉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所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婦一樣,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悲鳴出來。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由此當可理解,作者何以將會「性」的苦悶跟民族主義結合在一起了。論者周蕾特別指出,〈沉淪〉這篇向來被評為「濫情」的小說,另具深刻的意義,亦即反映了中國現代性的複雜心理。

(五)批評與讚揚

〈沉淪〉之問世,引起文壇的震撼與爭議,道學家視之如毒蛇猛獸,嚴厲批評〈沉淪〉是不道德的讀物,也是影響青年的不良示範。〈沉淪〉被質疑為披上新文藝外衣,內在則是猥褻、淫穢、醜惡的。反對郁達夫的人,大加撻伐他是性慾追求者。關於性的描寫,本為當年保守社會所不敢與不許,何況〈沉淪〉性苦悶之情色描寫,表現得過火,作者遂被稱為「色情狂」,還招來「感傷主義」、「頹廢派」、「好色之徒」等等之批評。

雖然招致許多負面批判,但〈沉淪〉同樣獲得不少肯定與讚揚,如周作人對於〈沉淪〉之描寫現代青年內心的苦悶欲望與現實的衝突,給予肯定的評價,還特地為此提出「受戒者的文學」一詞。郭沫若甚至宣稱,這是對士大夫階級的迎頭痛擊,謂:「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於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裡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切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於狂怒了。為什麼?就因為有這樣露骨的真率,使他們感受著作假的困難。」後來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對郁達夫更是讚譽有加,說:「郁達夫在初期是個特別重要的作家,因為唯有他敢用筆把自己的弱點完全暴露出來,這種寫法,擴大了現代中國小說心理和道德的範圍。可惜後來學他的人雖然寫慾情和頹廢著墨很多,誰也沒有他那種誠實和認真的態度。」

由上述正反意見可知,〈沉淪〉為當年話題小說,殆無疑義。

(六)藝術風格獨特

於今觀之,〈沉淪〉文字含蘊深厚情感,具有「一種和人類心靈深處最動人的感情連結在一起的吸引力」,令人讀之心醉神馳,且作者毫無保留的、赤裸裸的自我暴露,以及其所表現的這種憂患現實的、沉重的歷史感,饒富時代意義,誠為小說藝術之特殊表現,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堪與投水自盡、著有《斜陽》和《人間失格》的日本頹廢派、破滅型小說家「太宰治」(1909-1948)媲美。

也正由於郁達夫過度重視情感的抒發,忽略了小說永恆的哲理性,且於描寫肉慾之外,全然未提到或觸及較高層次的「靈」之追求,使其作品缺少深度。至於小說中,主人翁兩度直接發出祈願祖國強大的吶喊,雖使「愛情」與「民族主義」建立了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就主題之呈顯言,因手法不夠含蓄而傷害了整篇作品的藝術價值。此外,郁達夫國學根基深厚,乃在作品中一再展現中國傳統文學的詩情,甚至讓小說主角於酒肆吟唱七律:「醉拍闌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一飯千金圖報易,幾人五噫出關難。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美則美矣,亦充分顯露作者耀眼的詩才,然置之於現代小說中,不免讓人覺得過於刻意、造作,不夠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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