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不滿,喜歡批評社會,鄙視世俗功利,自命清高,卻又不避物質享受的人,每被譏諷為「犬儒」。
尋根溯源,犬儒主義是古希臘的一個哲學流派,由蘇格拉底的學生安提西尼(Antisthenes)所創立。犬儒主義最初關心的是道德問題,認為美德是獲致幸福的唯一要件,並以此為準繩,摒棄一切世俗事物,包括宗教、禮節、慣常的衣食住行方面等,提倡對道德的無限追求,生活力求極簡單素樸。
安提西尼的弟子狄奧根尼(Diogenes)受這種思想啟發,幾乎是赤裸身軀,未攜帶任何行李、物品,就這樣地周遊希臘,享受陽光、溫暖等一切自然的恩賜,漸漸地,狄奧根尼身邊聚集了眾多追隨者,成為深受各界矚目的人物。當年亞歷山大大帝於東征途中,特來拜訪狄奧根尼,只見他躺在地上曬太陽,亞歷山大大帝問他,想要什麼恩賜?狄奧根尼回答:「只要你別擋住我的太陽。」他反對戰爭,勸說亞歷山大大帝放棄東征,被亞歷山大大帝拒絕了,理由是「我的命運已經註定」。據說,狄奧根尼居無定所,討飯維生,有人譏笑他活得像隻狗,他卻不以為意;或謂人要像狗一樣,摒棄世俗,尤其是對於金錢的追求,以達到美德的極致,獲得完美的幸福,「犬儒」之稱由此得名。狄奧根尼去世後,人們便在他的墓碑鐫刻一條狗,表示他虔信「犬儒主義」。
由上可知,早期的犬儒是極其嚴肅的,而非玩世不恭。狄奧根尼乃激烈的社會批評家,立志揭穿人世間的一切偽善,積極實踐真正的德行,追求從物欲解放出來的心靈自由。狄奧根尼憤世嫉俗,曾經手提燈籠,在城裏四處遊走,說:「我在找一個真正誠實的人。」
隨著犬儒哲學的流行,其內涵開始發生微妙變化。後來的犬儒學派份子發表宏論,竭力鼓吹清貧生活之無限美好,甚至把人們的真情相待譏諷為愚蠢,超脫到如此地步,未免矯情。此外,富豪贈送犬儒德勒斯(Teles)一筆錢,他收下的同時,對富翁說:「你慷慨施捨予我,而我痛痛快快地取之於你,既不卑躬曲膝,也不嘮叨不滿。」意謂金錢本是無所謂的東西,若拒絕饋贈,倒顯得把金錢太當一回事;若收下金錢又表示感謝,那也是把金錢看得過重;因此,只要你肯給,我就若無其事地收下它。這種態度看來灑脫,似乎又有些無恥。畢竟,生活少不了要用錢,它並非毫不重要,唯生命中應有比金錢更重要者。所以說,在堅持更高人生價值的前提下,看輕金錢,是高尚的情操;若無更高的心靈追求,卻又擺出輕視金錢的姿態,則此非但不高尚,更只能算是「做作」了。這就是為什麼德勒斯不把金錢當回事,卻又若無其事地收下別人的饋贈,會予人厚顏無恥之感。
早期的犬儒派,遵循道德原則去蔑視世俗;後期的犬儒派,仍然蔑視世俗,卻已喪失前所依據的道德原則。由於犬儒派的扭曲發展,形成偏差觀念,換言之,既無所謂高尚,當然也就無所謂下賤了;既然沒有什麼東西是了不得的,因而也就沒有什麼東西是要不得的。不難想像,基於此種「無可無不可」的立場,人人可以一方面對世俗觀念擺出滿不在乎的姿態,另一方面又可毫無忌憚地去獲取他想要的。原先對世俗的全盤否定,變成對世俗的照單全收,而且是對世俗中最壞的部分,不知羞恥的照單全收,還批評不跟著這樣做的人是「假正經」,豈不諷刺!於是,「犬儒」便由憤世嫉俗變成玩世不恭矣。
狄奧根尼堅持真善,揭穿偽善,這種批評精神被後來者扭曲得面目全非。一位人稱嘲諷者呂西安(Lucian)的犬儒,以揭穿偽善的名義,徹底否認人間存有真善。在呂西安筆下,那些天真地追求德行的人,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傻子;因為世間只有兩種人:偽君子和真小人。豈不可悲!可嘆!
由「犬儒」一詞的演變,足以證明,從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其間只有一步之差。一般來說,憤世嫉俗者總是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玩世不恭者則是徹底的不相信理想。偏偏那些表面上看來是最激烈的理想主義者,反而很容易轉變,因為許多憤世嫉俗的理想主義者,對他人往往缺乏設身處地的同情與理解,結果把世界看成一片黑暗,使自己陷入悲觀失望之中,進而懷疑和否認美好價值的存在,最終則是放棄理想與追求。理想主義者在現實世界中屢屢碰壁,不只過去飽嚐辛酸,亦對未來放棄希望,之後註定走上極端,變成了可議的「犬儒」。
諷刺的是,早期的犬儒們無不堅持內在的美德和價值,鄙視外在的世俗功利,這種情操令人崇敬之至;如今,「犬儒」變成負面名詞,凡事自私自利,否認內在的德性與價值,令人厭惡萬分。英國劇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曰:「犬儒主義者對各種事物的價錢一清二楚,但是對它們的價值一無所知。」確為對犬儒主義者的一個貼切、警醒的評語。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