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791529_m.jpg ﹝ 伉儷情深 ﹞

(一)台灣首位理學博士

讀史可以鑑往知來,做為史部可讀性最高的傳記,更是具有指引人生的作用,《劉盛烈回憶錄
──我與台大七十年》(註1)就是這樣一本值得一看的口述歷史。

傳主劉盛烈是台灣第一位理學博士,於一九一二年生於日據時代的台北南港,就讀南港公學校、台北二中(註2)、台南高等工業學校(註3),於一九三五年考入台北帝國大學(註4)化學科,畢業後留校作研究,日本投降的一九四五年,獲得理學博士學位,為台灣有史以來第一人。國民政府遷台,應聘為台大化學系副教授,歷經出洋、回國任教授,退休再任兼任教授、受贈名譽教授,其人生可以說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歲月,都在台大度過,是以此一回憶錄副題即為「我與台大七十年」。傳主在專業研究方面,由「有機化學」到「有機矽化學」,開風氣之先,合成新化合物三二七種,填補不少以往無機化學與有機化學兩大化學間的鴻溝,對於形成「汎化學大世界」的發展卓有貢獻。

劉盛烈博士幾與民國同壽,其回憶錄對於歷經的重要事件以及相關的人物,皆有所說明或評論,可視為近百年來台灣發展史的珍貴史料,誠如劉盛烈博士高足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所言,年輕人可以從中學到老一輩學人的治學風範,也可以藉此了解到百年來台灣的歷史發展,或者釐清心中關於「身分認同」的困惑。《劉盛烈回憶錄》之價值,由此可知。

(二)治學風範

劉盛烈先生授課十分用心,上過「普通化學」課程的李遠哲,有以下生動的描述:「他上課時除了授課的聲音外,課堂裏鴉雀無聲,大家都專心聽講;他也不容許學生在上課時交頭接耳,細聲交談。遇到這種情形,他會停下來瞄了瞄不用心聽課的同學,如果有人還不知趣,偶而也可以看到粉筆『飛彈』的警告。那是我最喜歡看到的景象,畢竟在大班上課時,真能像劉老師那樣讓大家靜心聽講的情形還真不多。」(註5)門生王泰澤也指出劉盛烈先生跟其他教授顯著不同之處:「他不抽煙,他教課不遲到不早退,課堂裏講課很用心,甚至有一位『外省』同學,曾經半開玩笑的說『化學系那裏請來了這麼一位講話我聽得懂的教授?』」(頁13)劉盛烈先生上課態度如此之認真,對於學問人品均佳的竹上四郎、野副鐵男、林茂生等教授也莫不讚譽有加,至於教課馬虎了事者,如教「有機化學」的佐久間教授,傳主認為他未能把有機化學的廣泛基礎傳授給學生,便很不客氣地批評他的授課可說是「雜亂無章」。

在科學研究方面,傳主劉盛烈先生最怕官僚心態,他認為「管」與「做」之間差別很大,「管」不會管出新東西,「做」才能做出新東西,偏偏辦公人員喜歡「管」,也只能「管」,以為研究室的職員也是在「管」東西;又警告說,假定有一天,連研究人員也辦起公來,按時上、下班,時間外一律不做實驗,我們科學研究壽終正寢的日子也就到了。以上想必是傳主有感而發。換言之,所謂的「科學中化」,絕不是科學書中文化而已,而是關乎制度、心態的問題。傳主累積多年之經驗,指出學術研究成功的要件是,必待出自「自動而積極的工作」,再加經費始可完成。可謂一針見血,極具價值,值得吾人細思反省。

關於有機矽的研究,當時既知的有機矽化合物約三萬種,傳主逐一個別作卡,分類整理,排成系統,以利需要時隨時可找出此卡片,作為研究時的參考、比較之用。傳主從事研究所下功夫之深,由此可見一斑。也難怪他終能繳出亮麗的成績單,得以享受如同僧佛得道之「理悅」與滿足感。

(三)心路轉折

傳主劉盛烈出生、成長於日據時代的台灣,對殖民政府的歧視、蠻橫、不公有著切身之痛,日本殖民統治末期,傳主因為北京話講習班之事,被拘捕一百三十天,日本憲兵不解,何以傳主受到很好的教育,仍對日本如此不滿,他答道:「因為日本人對台灣人太不公平,社會上台灣人受差別待遇,受歧視,日本人處處壓迫台灣人。這樣的現狀等於不斷地告訴我:『你是和日本人不一樣的異族』,如有同胞愛及正義感的人,對這樣的現狀會滿意嗎?」(頁58)就跟絕大多數台灣人一樣,傳主夢想著漢民族復興,甚至於他投身科學,也是因為「民族復興」的需要,他說:「我下定決心,要充分地吸收科學知識,以備將來之需。有朝一日,真的實現了這個理想的話,一切由殖民地政策所帶來的傷害、痛苦都會消失,而可以做一個堂堂皇皇的一等國民。這樣夢繫祖國的想法不只是我一個人,台灣人的知識分子中很多都是懷抱這種想法的。」(頁5556)「反抗日本,心向祖國」的他,曾自己單獨學習北京話,當來自北京的徐征到台北教普通話,二人成為好友,傳主的普通話也由於徐征的教導,得以矯正發音,說得準確、流利,還因此在終戰後被推薦到警備總司令部當臨時性通譯官,為台灣省行政長官陳儀翻譯,對於未去過中國大陸的人來說,這樣的工作經驗是十分難得的。

及至台灣回歸「祖國」,不幸爆發二二八事件,身為「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的一員,因開會期間正值長男出生,忙得不可開交,找別人代為出席會議,幸能逃過此一劫難。總之,日本投降後,台灣人反而傷心地發現:「台灣人把中國當『祖國』,可是『祖國』不把台灣人當『同胞』,台灣並沒有真正『光復』,只是去了一個日本舊總督安藤利吉大將,來了一個中國新總督陳儀上將,台灣人依然擺脫不了殖民統治的噩運!」(頁77)當然,如同《亞細亞的孤兒》、《無花果》、《台灣連翹》的台灣前輩作家吳濁流一樣,(註6)傳主劉盛烈的「祖國夢」再度因未能感受到同胞愛而破滅了,這樣的心路轉折以及身分認同的矛盾與掙扎,讓人心有戚戚焉。

到了二
○○○年,台灣首次政黨輪替,傳主身為台灣人,感觸良深,乃以八十九高齡投書報紙,發表了〈祖國,可否疼我一次?〉,說:「祖國,祖國,我愛你,你卻一次又一次,再三不愛我、傷害我,甚至不惜置我於死地。遠祖不如近祖,我想來台第一代祖先以下、歷代先人才是真正疼愛我的。在台二千三百萬人只有團結疼愛自己一條路。」(頁216)可以說代表了絕大多數台灣大眾的心聲。熱愛台灣鄉土的傳主,其耄耋之言、睿智之見,的確值得海峽對岸多加重視。

(四)人文精神及養生之道

傳主為台灣第一位理學博士,但難得的是,他也深具人文精神,令人敬佩。如傳主自台南高等工業學校畢業後,曾被他批評為授課不佳、人品可議的佐久間教授昇任校長,並且宣稱要實行強調技能的「秀才教育」,傳主不以為然,於是撰文於該校校友雜誌《龍舌蘭》發表,認為人品教育比秀才教育更重要,假如一個秀才將其優越能力,用於自私不公方面去的話,其對社會的危害比凡才所做的要厲害得太多。易言之,教育應以人品為先,人格既成,再促進秀才發揮其能力,始可給社會帶來幸福。此一重視人文精神的想法,獲得了另一位老師
──林茂生先生的贊同;以今日的教學理論來說,即「情意」目標重於「認知」與「技能」目標,誠為「真知灼見」也。

劉盛烈先生認為,人生在世,長命最要緊,而他與民國同壽,養生亦有獨到之處,值得眾人效法學習。他練習空手術、鶴拳、太祖拳、楊家太極拳兩套、陳家老式太極拳多年,退休之後,雖有感於歲月不饒人,但人總還是可以作充分的努力,在省略易化小部分的情況下,他繼續鍛鍊身體,自覺身體有力,進退如意。當他七十五、六歲時還不滿足現況,購得雙節棍圖說、初級棍術等書,每日獨自學習,無師自練,興趣濃厚。他更不諱言老境:「人一老吃藥是必然的,也就是說每天都需要調節運動量,以求不超越合適極限,也不能缺少運動、甚至都不運動。」(頁191)又云:「嚴寒冬季應當少外出,多作保養,盛夏當往涼快處走動,春暖、秋涼時期,應當盡量出門活動。」(頁222)這些寶貴的養生心得,頗具參考價值。

除此之外,傳主還唱歌、彈琴,也和賢妻合吟日本和歌、俳句,藉以排遣倆老閑靜的時間,可謂伉儷情深、多才多藝。劉盛烈先生的一生,無疑是十分精采的,他頗為知足,謂:「人生幾何,如何一生,在此亂世時期能夠存活已是僥倖,又有何求?」(頁198)告訴讀者:「在此望百之年,夕陽無限好,管他有多長,眼前之每一秒鐘都是好時光,不是嗎?」(頁220)以及「我已經很滿足了,該盡力的都已經盡力了,我只希望自由民主的台灣能早日平等屹立於世界之上,其他我都沒有什麼遺憾了。淡水河的水靜靜的流,天邊夕陽的餘暉正映照著美麗的山河。明天。太陽又要從東方升起了!我很感恩,感謝上蒼!」(頁228)讀者受到傳主豁達的生活態度所感染,自然對明天也充滿著希望。

(五)結語

傳主口述其多采多姿的一生,自言此書亦是「近一世紀台灣社會面貌的一端」,其作史之企圖心由此可見。尤其可貴的是,傳主身為科學人,卻深具人文素養,本書確是科技與人文融合的極佳成果,讀者從中得悉傳主的治學風範、心路轉折,以及其養生之道等等,在在值得大聲喝采。

本回憶錄是所謂的「口述歷史」,非為傳主親自執筆,乃林忠勝君依據傳主劉盛烈博士自敘傳稿、眾多回憶性質文章,以及參考其他相關傳記、史料剪裁編著而成,為全書增添不少可讀性。唯一可以挑剔的是,人世間不太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完人,綜觀《劉盛烈回憶錄》全書,沒有提到傳主一絲一毫的缺點,如此難免予人「虛美失真」之感。無論如何,各行各業的成功者若是都能跟劉盛烈博士一樣,退休之後,苦心留下精采人生的傳記,見證時代與社會,也為後來者提供效法學習的典範,增進人生的智慧,當為國人之福也。


【附註】

1
、林忠勝編著《劉盛烈回憶錄
──我與台大七十年》(台北市:前衛,二○○五年四月初版)。
2
、即台北市成功中學前身。
3
、即今之成功大學。
4
、終戰後改名為國立台灣大學。
5
、《劉盛烈回憶錄》,頁七。以下引自本書者,逕於文末加註出處頁碼,不另詳註。
6
、吳濁流之自述小說《亞細亞的孤兒》以及自傳《無花果》和《台灣連翹》皆鮮明表示,日本人與台灣人代表的不僅是民族的差異,而且是代表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在台灣的台灣人受到日本人的歧視而慕戀祖國
──
中國大陸,詎料台灣「光復」後,原先的憧憬卻為之幻滅。是以陳嘉農〈為吳濁流「台灣連翹」出版而寫〉謂,台灣知識分子的內心,曾經存在著兩個中國:一個已經是死滅了的,另一個則從未誕生過。在現實裡,台灣知識分子所精心構築出來的中國並不存在。見吳濁流《台灣連翹》(台北市:草根,一九九五年七月初版),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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