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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果忘記死亡這件事,會變得肆無忌憚,大膽到蹂躪道義,恣意橫行,道義於是成為不必要的東西,直到死亡的悲劇突然發生才有所醒悟。

(一)崇尚道德倫理

夏目漱石(1867-1916,なつめ そうせき,Natsume Sōseki)為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大文豪,主張真正的藝術必須合乎道德倫理,其作品也如此貫徹服膺。試看《從此以後》(1909),出身富裕的高級知識分子長井代助,愛上友人妻,任性悖德不見容於社會,造成自由與道德的對抗,步上悲劇命運之路。《門》(1910-1911)有著對於背德者的心理刻劃與人性靈魂的自我批判。《心》(1914)闡述的是人性的善惡、自私及內心的脆弱,呈現人性因面對誘惑所產生的變化,凸顯人性善惡的衝突。再看《道草》(1915),主人翁健三面對自私自利與人情義理的人性掙扎,內心有著不被眾人了解的孤獨與痛苦,以及想不透人生的迷惘。至於生前未完成之遺作《明暗》(1916)的寫作階段,夏目漱石更提出「則天去私」的論點,全力主張社會倫理與道義。其實,夏目漱石最早提出「道義」命題的是《虞美人草》(1907),之後的作品則多由各個面向,持續探討此一崇高的主題結構,形成夏目漱石作品的最大特色。

(二)我執造成悲劇

書名「虞美人草」,有其象徵性。虞美人草是雛罌粟花的別名,每年五月開深紅、白、橙色花朵,妖豔美麗,但又帶有劇毒,暗喩美色背後的禍害。小說最終,女主角藤尾死後,依佛教儀式,在死者枕邊放置倒立的屏風,意謂死後世界與現世相反,而屏風上花的圖案即虞美人草,象徵藤尾對追求者小野的誘惑,同時亦可視為20世紀初西方文明給日本帶來的繁華假象,十分耐人尋味。

小說中的高傲美女藤尾,被喩為紫色妖星,宛如埃及豔后。她身邊有同父異母的哲學家哥哥甲野,以及2位追求者宗近、小野。甲野家世好,已故的父親是外交官,甲野家和宗近家本為世交。宗近立志成為外交官,甲野父親生前有意將女兒藤尾許配給宗近,宗近家亦打算將妹妹糸子嫁給甲野。唯藤尾認為宗近粗枝大葉沒品味,且未考取外交官,是以跟母親比較心儀英文家教暨詩人小野,打算招贅小野。另一方面,甲野與心機重、表裏不一的繼母關係不親,一再以健康不佳為由,表示無意結婚,甚至於打算自己離家,索性把房子和財產全留給妹妹藤尾,以後就讓藤尾來照顧母親。

至於自京都來到東京已5年的小野,原本可能是私生子,父親死後,飽受欺凌,無家可歸,倖獲孤堂老師收容照顧,雖無明確婚約,然大家咸認他會和老師的獨生女小夜子在一起,小夜子也對小野懷著美夢。小野來到東京唸書之後,結識甲野和宗近,大學畢業時因成績優秀,獲天皇恩賜銀錶,更準備撰寫博士論文,以期出人頭地,贏得藤尾芳心。沒想到孤堂老師年紀大了,身體衰弱,想替女兒找尋依靠,特偕同女兒回到故地東京,希望把女兒的終身幸福託付小野。小野這時無論外表或內心都已跟過往不同,只想跟以前的一切斷絕關係,不被人情所糾纏,一心希望能夠順利跟藤尾結婚,如此不免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小野於是請託京都時期的好友淺井向孤堂老師談判,表達自己目前無意結婚,且不承認有所謂的婚約之說。孤堂老師感到受辱、憤怒,認為道義更甚於法律契約,要求小野當面說清楚講明白。甫考取功名的宗近得知此事,當機立斷,出面阻止小野赴大森與藤尾外宿,乃至突破男女關係。宗近闡述真誠與道義的重要性,終於說服小野懸崖勒馬,並親自帶小夜子當面向藤尾表示將與小夜子結婚。這時,宗近也決定不娶嫌棄自己的女人,邀請當晚要離家出走的甲野暫時住到他家。當面攤牌之後,藤尾自尊心受創,整個人為之崩潰,轉而把象徵婚約的金錶甩向宗近,宗近拒絕接住,金錶砸在大理石邊角應聲碎裂。

過於自私、我執、好強、從未輸過的藤尾,嚥不下這口氣,含憤而死。藤尾之死,使得繼母幡然悔悟,承認都是自己不積德所致,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向甲野表示,今後會聽他的意見,好好改正錯誤。甲野承諾,留在家照顧繼母一輩子;宗近則告訴將嫁給甲野的妹妹糸子,要好好奉養老人家。

(三)人物塑造各具特色

《虞美人草》的主要人物包括甲野、宗近、小野、藤尾、糸子和小夜子,其人物塑造各具特色。

甲野27歲,清瘦修長,神經質,脾氣古怪,優柔寡斷,不乾不脆。平時喜做學問少交際,沒什麼朋友,自覺孤獨。他讀的是哲學,想法與眾不同,常批評他人之自私重利,甚至於嘲諷、否定一切,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大學畢業後留在家中,未出去工作,也不肯結婚,當然其任性也影響到妹妹藤尾的婚事,讓繼母十分苦惱;甲野更表示自己將離家流浪,放棄繼承,把家產全留給藤尾,繼母擔心自己將被說是不近人情。甲野認為,形與聲皆非物之本體,皆無意義,彩色世界是鏡花水月、虛有的空華,所謂的「真如實相」,是妄想,一如盲人摸鼎,而眾人往往只看表面,不了解事實真相,對他並不同情。甲野早就洞悉,繼母假裝一切欺騙世人的心理,她叫他不要離開家,其實是叫他滾出去;她叫他收下財產,其實是叫他把財產給她;她說希望甲野奉養她,其實是她討厭靠他養活。所以甲野表面上忤逆繼母的意思,其實是按照繼母的心願成全她。等他離家後.繼母一定會說得好像是他做錯事任性離開,世人也會這麼信以為真。甲野之所以做出這麼大的犧牲,乃是為了繼母和妹妹藤尾著想,這是他的善良。甲野以上的想法,唯有宗近和糸子兄妹可以理解。

相較於甲野的陰鬱,方臉的知友宗近則樂天、活潑、有趣、開朗而明亮。他個性坦然率直,不自以為聰明,心口如一,談笑風生,跟誰都談得來。妹妹糸子說他生活懶散,做事沒規劃,所以考試落第;小野和藤尾更認為他將一事無成。宗近看似大而化之,凡事不在乎,其實他是用開玩笑來掩蓋嚴肅的本性,有時候言不及義,卻每對人、事、物提出精闢的見解與批判,如他批評哲學家總喜歡把無意義的東西當成謎題拚命思考,就好像對著瘋子發明的象棋殘局冒出青筋死命研究;認為文學家基本上就是太輕浮,光說漂亮話卻不幹漂亮事,整日沉醉雲霞恍恍惚惚,不肯去看雲霞底下的本質。宗近又指出,學者整天看書,完全沒有化為自己的養分說生存競爭越激烈,內在就更加醜陋,謂「人類如果繼續進化,只會出現一些往神明臉上掛著豬睪丸的傢伙」,並諷刺世人只知生不知死。就在關鍵時刻,他挺身而出,對迷失的小野曉以大義,使小野迷途知返,及時做出真誠的處置,避免一錯再錯。雖然宗近認為藤尾聰明美麗,很適合做外交官夫人,當他確知藤尾並不喜歡自己,宗近解不開即一刀兩斷,很快就看開了,放棄娶藤尾為妻的念頭。甘草般的宗近,應是《虞美人草》最討人喜歡的關鍵人物。

至於詩人小野,與甲野同庚,大學同校。小野個性溫和,為了追求藤尾,完全去配合她的跋扈,為了奉承她,可以說失去了自我。或許是為出身感到自卑,小野一直是兢兢業業,事事斟酌,太在乎身邊每一個人的觀感,如水藻漂移,想討好每一個人,表面親切而本質不安。雖然輕視宗近的行事閒散,實則自認平庸無趣,內在反而羨慕宗近隨心所欲、大開大闔的個性。5年前小野告別京都和孤堂老師父女,來到東京深造之後,面對花花世界,漸漸重視外表和穿著,成了時尚新潮男,加以聰明又成績優秀,被美女藤尾所欣賞,甘於拜倒藤尾裙下。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由晦暗邁向光明,欲與過往的一切斬斷聯繫,不要被人情所綁架。小野打算罔顧道義,拋棄小夜子而選擇藤尾,內心為此十分掙扎。但他終究仍保有善良本性,覺得以前深受孤堂老師照顧,如對昔日恩人忘恩負義,至死都會良心不安。這時經宗近的仗義執言,有如當頭棒喝,得以從對藤尾的迷戀中甦醒過來,擺脫感情的束縛,避免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只是,宗近一席話就讓小野回心轉意,這對於讀者來說,似乎太過於輕易,其說服力薄弱了些。

再看女性角色,甲野的同父異母妹妹藤尾,24歲,丹鳳眼,小臉,美貌迷人,流露性感風情,以男人成為她的俘虜為樂,令男人意亂情迷才得意。受母親影響,喜好紫色,驕傲任性,細瘦的指尖常指向別人,刺痛觀者之眼;不屑附和對方時,有以肯定之詞暗示否定之意的高明本事。她認為,生來就是為了伺候男人的女人為最可悲的生物。女人是世界上活躍的美麗影子,被冠上「實用」2字時,美麗的女人便會失去本來面目,受到無上侮辱。甲野認為藤尾膚淺,作者評論藤尾有詩意無道義。對藤尾來說,她玩弄男人,但絲毫不准男人玩弄她;她是愛的女王。她以我執為中心談戀愛,堅持我執的激昂愛情。我執強烈的藤尾為了談戀愛,自知難以馴服宗近,於是選擇了沒有我執的小野。藤尾的愛情只有小野能夠配合,小野做夢也沒想過玩弄藤尾,只會獻上滿腔的真誠。由於藤尾太自私,自尊心過強,當小野和宗近同時選擇離開她,令她大失顏面,無法接受,為此付出了死亡的慘痛代價。然即使死了,其遺容也是美麗的,「驕傲的雙眼緊閉。閉著驕傲雙眼的藤尾,不論是眉毛、額頭、黑髮皆美如天仙」,怎不令人喟嘆!

與藤尾形成對比的是宗近的妹妹糸子,圓臉,有可愛的雙眼皮,長睫毛,良質明目,平易近人。她小藤尾二歲,外貌不如藤尾和小夜子,但她務實、善於理家,雙手也巧,會縫製衣服,是賢妻良母型。糸子對甲野好感,觀察入微,了解甲野的心事,能夠替很想要離家的甲野著想,認為甲野繼母口中虛假的「人情道義」根本無聊。她沒什麼學問與才氣,甲野眼中的她只能淺談。糸子羨慕藤尾的美麗機靈,甲野不以為然,反而稱讚糸子擁有真誠靈魂,個性未被汙染,沒心機,少有憂愁,保持現在的樣子就好。宗近告訴甲野,妹妹是甲野的知己,別人小看甲野,她卻堅定相信甲野,很了解甲野的價值,為了甲野什麼都願意做,就算沒有半毛錢也絕對不可能墮落,她真正是一位高貴聖潔、不慕功利、了不起的女人。

最後是孤堂老師的獨生女小夜子,21歲,母早逝,她與父親住在京都,相依為命,生活儉樸,是遵守傳統禮教的女性。大家都認為小野和她是一對,小野到東京之後,五年來,她對小野懷抱著過去的舊夢,沒想到東京的小野已經中了紫色的邪,她這才發現自己原本懷抱的夢想,似乎成了不該懷抱的罪惡。自己的世界一分為二,分裂的世界各行其是,發生痛苦的矛盾。最後,小野雖然聽從宗近的建議,重新接受了小夜子,以示真誠,不過,作者對於小夜子的心理著墨較少,以致人物形象不免流於扁平。

整體言,《虞美人草》各個主要人物,大抵個性鮮明而立體,識別度高,足見作者人物刻畫、塑造之用心。

(四)道義、真誠與醒悟

《虞美人草》最具文學價值的是,作者用心經營的主題結構,亦即「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

甲野和宗近於京都爬叡山時,由大自然之無欺無私、秉持第一義活動,聊到「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第一義即最高的真理,智慧之醒悟。甲野強調,第一義不見血就出不來,道義是要以鮮血或死亡做代價的,這也暗示《虞美人草》結局的悲劇性。

講道義,先要坦然無私,對人對事,必須態度真誠。真誠才能夠自信,能夠真誠才會有自己儼然存在於天地之間的自覺。人一旦真誠,不只自己可以得救,社會也會得救。如果眼中唯有自己,無視他人,堅持我執,則我執的世界與他人世界牴觸或碰撞時,雙方都可能崩潰、支離破碎,不用自己站上舞台就會變成悲劇的主角。而變生為死的命運,才真正令人反省。悲劇的命運往往在不意之間點出人們已遺忘了死亡。人如果忘記死亡這件事,會變得肆無忌憚,大膽到蹂躪道義,恣意橫行。道義於是成為不必要的東西。人們不注重道義,欺騙、嘲弄、輕蔑,耽溺於生活享樂,道義的觀念逐日退化,直到死亡的悲劇突然發生才有所醒悟。

死亡讓人正襟危坐,在腦海中豎立「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這個偉大命題。道義的運行,在遇到悲劇時方可暢行無阻。人們期望他人實踐道義,自己卻難以做到;悲劇則讓人不得不去實踐道義。道義的實踐對他人最有利,對自己最不利,人們致力於此之時,能夠促進一般大眾的幸福,將社會導向真正的文明,終於知道,眾人最忌諱的死,其實是不可忘卻的永劫陷阱,任何人都不可隨便跳過陷阱周遭即將腐朽的道義之繩。

冷眼旁觀的甲野,早就料到家裡會發生悲劇,可是他對造孽的罪人所為,完全無能為力,只能眼見悲劇發生。他之所以袖手不管,不是因為害怕,純粹只是感到天意制裁的偉大,唯其如此才能夠讓人在電光石火間見到本來面目。然當事人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又是何其慘痛!

在文明進步而道德淪喪的今日,《虞美人草》之真誠、道義及死生交互影響的主題意涵,怎不令人深思再三。

(五)藝術表現及商榷之處

夏目漱石虞美人草》除了京都傳統文化的描述,對於文明人為追求驚喜而在東京舉辦的博覽會,多所著墨,形成傳統現代、京都東京的對比。作者藉此批判人們之盲目貪鮮,謂文明人在生存競爭中,將生命寄託於縱情,於縱情中渴求驚喜、刺激,耽迷於五光十色,趨之若鶩,湧來上野公園,參觀新奇的勸業博覽會。

藝術表現方面,其文字充滿詩意,諸如唯有春雨一如往昔紛紛飄落。在寺町飄落寺院,在三條飄落大橋,在祇園飄落櫻花,在金閣寺飄落松樹。在旅館的二樓飄落甲野和宗近身上」、「籠罩古寺、古社、神森、佛丘的京都暮色終於緩緩降臨。這是倦怠的黃昏。消逝的萬物之上,唯有星光殘留,就連那個也朦朧不清。星星甚至懶得眨眼,即將消融於空中。過去就從這沉睡的深處開始行動」、「天然花崗岩沾滿未乾的露水,望去一直濕漉漉的,沿著二尺的簷廊邊,不知是鷺蘭還是紫羅蘭的小花,零星偷來將逝的春天,悄然綻放……等,如此這般的描寫,俯拾即是,美不勝收,增添全書的藝術性及可讀性。

不過,小說情節推進時,每見作者現身插話,宛如說書,站在讀者面前夫子自道,迫使讀者自故事情節中抽離出來。小說中,人物亦不時對人對事對社會有所批評議論,或是大談佛學、哲學之道,顯有賣弄之嫌,特別是小說結束之前的甲野日記,長篇累牘,反複闡述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無疑是作者藉由甲野之口來直接說教,急於說明小說的主題意涵,就小說藝術表現言,有待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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