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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難以理解的文壇傳奇  

日本文壇有不少大作家以自戕了結一生,如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等,令人喟嘆不已。其中,日本「無賴派」(又稱「頹廢派」、「破滅型」)作家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1909-1948)自殺多次,更是令人難以理解。  

宰治本家為青森縣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其父曾任眾議院、貴族院議員,並經營銀行及鐵路。太宰治家境富裕,許多作品都可以看到其貴族生活的描述。太宰治求學過程成績優異,對芥川龍之介、泉鏡花的文學作品十分欣賞,於中學時代即開始創作生涯。高等學校時期,芥川龍之介自殺,太宰治深受打擊。其後入東大法文科,然因參與反壓榨的社會運動,荒廢學業,又沉迷在酒、煙、藥物與女人之中,故未能自東大畢業。

他先前曾因無法獲得心靈安寧而自殺數次,後雖在奉為終身之師的文學名家「井伏鳟二」作媒下結婚,生兒育女,有一段穩定的生活與創作期,但他還是不改冶遊之習,更在開始創作《斜陽》之時,認識了女讀友「山崎富榮」,二人竟連袂投水自盡,震驚文壇與社會。

(二)身分未獲認同  

關於太宰治之一再尋死,原因不只一端,綜觀其生平與作品,可歸類為六大項,首先是其身分未獲認同。太宰治為津島家六男暨老么,茲以猶如太宰治化身的《斜陽》之弟弟直治為例,他出身貴族,卻以大地主父親之壓榨農民為恥,直治進入高等學校以後,想接近民眾,融入他們的世界,他卻發現,對民眾而言,他終究只是一個裝模作樣、突出古怪、神經兮兮的傢伙罷了,大家並非坦誠地跟他交往。內心受傷的他不禁問道:「我們難道有罪嗎?生為貴族,是我們的罪嗎?只因為生於這個家,我們就得永遠像猶大的親人那樣羞愧、謝罪、靦腆地活下去。」於是他不論做什麼都羞怯難安,一心想擺脫貴族的陰影,自暴自棄的結果,只好狂亂、冶遊、放蕩,靠酒和麻藥的目眩神暈來獲取瞬間的沉靜安寧。

在外人眼中,直治是頹廢、懶惰、好色、任性的享樂主義者。即便如此,他一點也不快樂。此一角色,明顯透露了太宰治內心的痛苦。

(三)理想無法達成  

再者,太宰治原本懷有相當強烈的貴族意識,可是他獲悉自己的家族在明治維新之後,以貸款農民再奪取抵押田地的手段成為大地主,並以壓榨方式剝削附近貧農與玩伴家庭而奠定豪富基礎,頗受馬克斯主義思想影響的太宰治,乃對於自己是大地主之子,內心引發強烈的歉疚感與罪惡意識。

茲以太宰治人生告白的〈人間失格〉為例,小說裏的「我」違背父親對他「功成名就」的期望,蹺課繪畫,結識崛木,接觸左翼思想,參與左翼反政府活動,期能為地主的出身贖罪。偏偏「我」為了左翼活動而荒廢課業,卻又對左翼活動感到厭惡,內心矛盾不已。日本戰敗後,原本太宰治對舊傳統的滅亡以及新現實的來臨,懷抱莫大的希望,可是生性敏感的他逐漸發現,具有社會變革與人性革命的新現實卻完全墮落了,無法符應新時代的要求,日本人的自我中心主義、小氣、陳腐,並未因戰敗而改變。由於理想無法達成,太宰治絕望之餘,沉迷在酒、煙、藥物與女人之中。同時對自己和日本社會的陳腐、虛偽和罪惡,不厭其煩地挖掘、呈現、質疑、批判,最後終因苦於找不到生命的出口而選擇自我毀滅,怎不令人感喟!

(四)個性壓抑  

       個性一再壓抑,也是太宰治自殺的主因。再以〈人間失格〉為例,主角「我」於小學以前的少年時期,由於「我看人」和「人看我」所形成的自我意識無法一致,於是自我丑角化,一味搞笑,掩飾自我真面目,藉以吸引注意,博取他人的認同,實則內心倍感孤寂。  

長大後,「我」依然刻意壓抑自我,依然搞笑,試圖尋求另一種自我肯定。以至於「我」長期的表裏不一,像是在左翼讀書會裏面,「我」並非他們的「同志」,然他從不缺席,且為了娛樂大家而來,久而久之,造成自我意識分裂,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換言之,「我」之「人間失格」(失去做為一個人的資格),不能不說是個性使然。  

〈人間失格〉的「我」個性壓抑,畏懼所謂的人際關係,本性就不會與人爭執、頂嘴,完全無力拒絕他人,只是一味迎合對方,反而累死自己,帶給自己不幸,甚至於「我」和朋友崛木到常子工作的咖啡店,眼睜睜看著崛木和自己的女人常子親吻而毫無作為,因為「就算隱隱覺得有點不捨,也沒有大膽主張所有權,與人相爭的氣力」,如此壓抑自己,豈不可悲?後來,「我」在家中驚見年輕的妻子和漫畫商私通,「我」頭暈目眩,心中則喃喃自語:沒什麼大不了的。實則這使「我」對於妻子「無瑕的信賴感」整個幻滅了,於是吞食安眠藥自殺,雖然獲救,卻倍感生活無趣。  

(五)無宗教信仰之救贖  

太宰治本身與許多作品,充滿厭世悲觀的色彩,生活對於作品中的這些男性角色而言,是艱辛痛苦的,以〈維榮之妻〉為例,詩人丈夫大谷告訴在居酒屋打工代夫還債的妻子:「對於男人來說,只有不幸。常常置身於害怕和競爭之中。」又抱怨道:「我呀,說起來也許有點矯揉造作,但是我想死,都沒辦法。從出生以來,一直想著死亡這件事。為了大家好,死掉算了。我很想這麼做,可是實際上又如何,再怎樣還是死不了。奇怪哪,好像有可怕的神明似的,牽絆著我的死亡。」  

試看〈人間失格〉的「我」,陷入人生的泥淖中,不克自拔,卻無宗教信仰之救贖,因為「連神都讓我感到害怕。我無法相信神的愛,只相信神的懲罰。我一直覺得,只有受到神的鞭笞,才會低著頭面向審判殿堂。我相信地獄,卻怎麼也無法相信天國的存在」。針對這樣的困境,太宰治有極其生動的譬喻,形容「我」如同卡在電線上的風箏,「在春天風沙的吹動中破掉了,儘管如此,它仍死纏著電線不放,動不動就點頭輕敲著」。這象徵意涵多麼鮮明,也凸顯了「我」缺乏宗教信仰的無助心境。

(六)不知人生之意義  

太宰治之一再尋短,跟無法參透人生之意義有著密切關係。比如〈人間失格〉的「我」,因為個性的關係,無法融入社會,生活沒有目標,也不明白什麼才是幸福,謂「其實我從小,就三不五時地被別人說成是一個幸福的人,但是我卻老覺得自己身在地獄,反而覺得那些認為我幸福的人什麼都沒有比較,就老是認為我很安逸。我甚至還覺得自己背負了十個災禍,旁人背負了其中一個,都足以因此喪命。總之,我不懂。對於旁人痛苦的性質與程度,我完全沒有頭緒」。「我」質疑生活的意義,說:「儘管能夠不自殺、不發狂、正常地談論政黨、不絕望、不屈辱地繼續與生活抗衡著,難道這樣就不會痛苦了嗎?」「我」越是努力去思索,就越搞不懂,搞不清自己的想法,對於未來的方向更是毫無概念可言。  

人生茫無目標的太宰治,墮落頹廢,為了逃避令人窒悶的現實,不斷地沉淪與自我放逐,過著「無賴」般的生活,對抗所謂的社會道德與普世價值。只是,其敏銳易感的靈魂終究徬徨憔悴,厭惡塵世,討厭自己,乃至無法自我救贖,如同川端康成《雪國》主角島村口中經常冒出之「徒勞」,覺得人生多麼悲哀,徒勞而無功,寧可一死,以悲劇收場。  

(七)絕望的享樂  

二戰之後,傳統人文價值失落,現代人對人性與社會越來越絕望,精神空前苦悶,內在備感空虛,太宰治〈人間失格〉無疑對此做了真切的反映,指出人性的失落與精神的荒涼,其破格的文體也正好表達了內在的真實感受。  

太宰治絕望之餘,既想逃避現實,「酒」與「色」正好提供了逃避的天地,且太宰治婚後有了外遇,還生下孩子。小說的主角亦如是,像〈維榮之妻〉的詩人,花天酒地,甚至於帶著女友去居酒屋,被妻子當場撞見。再者,太宰治以酒徒自稱,作品亦然,如〈盲目隨筆〉的作家,早晨感到不適,得邊品酒才能邊起身;〈維榮之妻〉對家庭可說完全不負責任的天才詩人,根本是醉茫茫的酒徒;〈櫻桃〉的小說家,也老是喝悶酒,然後才又煩惱起道德、自殺的事。  

正因如此糟蹋自己的身體,使得太宰治為病體所苦。試看書信體中篇小說〈潘朵拉的盒子〉裏年輕的主角「小柴利助」,即罹患肺結核而放棄升學,來到「健康道場」療養。至於〈人間失格〉的「我」則藥物中毒,無法自拔。最後,肺結核的惡化,也讓太宰治提早結束自己的一生。  

(八)永恆的頹廢形象  

太宰治大膽挑戰社會道德的虛假,勇於描寫忠於內在真實的自我,被目為狂人或「性格破產者」,卻因參不透人生之意義為何?倒是作品觸及現代人茫然、徬徨的心靈,引起了跨世代讀者的共鳴。又因對現實社會和週遭的人感到失望,包括未入籍的妻子之背叛,於是他不斷地追求享樂,結果身心俱創,加以欠缺宗教信仰之救贖,希冀藉由寫作以自救而未成,乃至自我毀滅,先後在二十歲、二十一歲、二十六歲、二十八歲,或獨自一人或與女友相約殉死,自殺未遂四次,甚至於因女方死而本身獲救,被控以「協助自殺罪」,遭到拘押。  

三十九歲這年,太宰治與讀者山崎富榮於 六月十三日 深夜,在東京都三鷹市「玉川上水」連袂投水自盡,結束其燦爛、傳奇、多感而淒美的一生。其遺體於 六月十九日 被發現,這天剛好是太宰治的生日,也正是日本櫻桃祭(おうとうき)的日子,後來自太宰治冥誕九十周年(1999年)起,是日改稱「太宰治誕生祭」,以示對太宰治及其作品的尊崇。  

文藝是苦悶的象徵,太宰治遺留下來的作品正是最貼切的印證。只要世間苦悶難解,相信太宰治深具藝術性的作品必然引起讀者共鳴,也確立其永恆不朽的頹廢派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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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