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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2651_m.jpg ﹝ 淡水紅毛城 ﹞

一、出於對臺灣的大愛

熱愛臺灣,著力於本土歷史小說創作的李喬,其九十餘萬字的巨著《寒夜三部曲》在一九八一年苦寫脫稿,又經過十三、四年時間的收集資料、採訪口述及實際寫作,李喬接續完成以「呈現二二八的全景,並釋放其意義」為宗旨,多達七十多萬字的《埋冤一九四七埋冤》(作者自印,一九九五年十月初版),若非出於對臺灣這一片母土的大愛,必不可能交出這樣的「大製作」。

    《埋冤一九四七埋冤》上冊因受歷史所囿限,頗接近報導文學,下冊則漸入佳境,展現文學之美,其中四個主要人物──林志天、鍾瓊玉、葉貞子、葉浦實,無論在思想或性格上都塑造得十分成功,為全書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尤其是台中「二七部隊」隊長林志天的未婚妻鍾瓊玉,以及被強暴而懷恨生下雜種的葉貞子這兩個飽受苦難的女性角色,更是有血有淚,感人肺腑,可說是李喬寫作《埋冤一九四七埋冤》的一大收穫。

二、飽受苦難的臺灣女性

    鍾瓊玉和葉貞子一為福佬一為客家人,一為北斗一為苗栗人,一為台中二高女畢業高材生一為臺大醫學院五年級肄業生,都是知識份子及充滿熱情的理想主義者,然而她們也都是二二八受難者,艱辛地走過白色恐怖的漫漫歲月。

    二二八時台中「二七部隊」隊長林志天被捕後判刑十五年,囚禁了十七年才出獄,未婚妻鍾瓊玉像活寡婦一樣,把美好的青春全都浪擲在等待上,林志天不忍心讓伊枯守五千多個寂寞孤單的晨夕,入獄前原本要瓊玉自求多福,不要再以他為念,但堅強的瓊玉絕不移情,終於等到林志天恢復自由身,回瓊玉娘家所在地北斗結婚。林志天曾告訴瓊玉,他是她生命中的魔障一輩子讓她痛苦、流淚。林志天本性正直善良,極富同情心,好打抱不平,很浮躁、無耐心、愛熱鬧,容易惹是生非,這種「很麻煩」的性格為他帶來無數麻煩,同樣的也為瓊玉帶來重重災難,瓊玉卻毫不退縮,勇敢去對抗種種壓迫、歧視,甚至將苦等志天視為「美的追求」,而以昂然夷然的姿態去面對眾人。難怪林志天覺得不可思議,認為蒼白瘦弱的瓊玉比他成熟、強大,如同一尊化育萬物的大地之母的化身。這使我們聯想起李喬《寒夜三部曲》裡的劉阿漢和燈妹,一生遭遇不平,更為天下的不平而不平,苦難一生的土地代言人──劉阿漢,正如林志天;而跟著吃苦受罪,艱困持家,養兒育女,後來成為村民面對災厄時的穩定力量的燈妹,就像鍾瓊玉, 兩兩 對照,可謂耐人尋味。

    至於葉貞子,其遭遇比鍾瓊玉更加悲慘,令人浩歎。她本是臺大醫五學生,為民國三十六年三月九日軍憲攻擊中山堂事件中唯一倖存者,然而她不但遭到強暴,從此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陷入慘事魔障而無法自拔,更糟的是,她因而懷孕,墮胎不成又求死無門,一度精神失常,直到避居花蓮,產下那由邪魔惡獸的種子所分化發育而又得其血肉滋養的浦實(日語發音為「烏拉密」,即是怨、恨),對於這個「孽種」,貞子既恨又愛,母子倆便是處在如此矛盾、緊張的關係之中。貞子帶著浦實,在眾目歧視之下,辛苦地生存下來。貞子自覺罪惡,已無法再接受愛情,註定要寂寞一生,而她為了日子繼續過下去,乃調整自己。拒絕憂傷,全心全意邁進,於是她學標準國語,穿旗袍,改名為「葉貞華」,她要告別、切斷一切舊的、原有的,告別臺灣查某、客家女子而成為外省人、大陸女子、中國女老師,把自己創造成全新的存在,做一個現實人間的強者。是以她對動作、模樣、神態百分之百本土味,滿嘴福佬腔客家調「臺灣國語」的浦實更加不滿,一再引起彼此的不快、衝突。事實上,貞子發現,她即使「中國化」到被誤認為外省人,終究還是未完全被認同,於是她深深感到做為被殖民者的悲哀。

    所幸浦實在幾乎沒人疼愛、母親也愛得怪怪的狀況下,近乎「本能」地成長,反而很實在地把根紮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且在課業方面很出息,終於考取建國中學,為自己和自卑的母親一吐怨氣。浦實並不認為,那個「惡魔」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是世上另一個新的獨立的生命。浦實更一語點醒曾經失去自我的母親,不要自己也認定自己有罪、羞恥、見不得人,是什麼就是什麼,不要躲,何必弄得那麼不自然呢?又說,「我們是受害者,受害者要被取笑嗎?受害者有罪嗎?」當貞子、浦實母子取得諒解,把對方抱緊,歡喜、激動、滿足,我們看見貞子、浦實自此走出了心裡的陰影,所謂「幸福」並非遙不可及呀!

三、堅忍面對現實世界

    鍾瓊玉和葉貞子都是極堅忍的女性,勇敢面對四周有色的眼光,二人都在工作上力爭上游,希望於現實中求取勝利,唯一遺憾的是,瓊玉最後因去綠島探監不成而投海獲救,乃予人遭逆境擊敗之感。不過,鍾瓊玉和葉貞子正值青春歲月,一個有如守活寡,一個是因遭魔吻而自己禁錮了肉體,肉體也禁錮了她自己,實則她們內心一直為情慾的掙扎所苦,李喬對此著墨甚多,也最引人入勝。

    首先,鍾瓊玉是通情達禮、有教養的女子,未婚夫林志天出事,她陪志天逃亡;志天入獄後,她不斷去探監,毫不避諱;她信守承諾,主動照料志天的母親;尤其林志天從台中監獄移監台南,瓊玉到車站會面送行時,她堂堂高女畢業,又是出身北斗世家的千金小姐,居然不顧戒護人員的催促,在公共場所以「勇猛」的姿態,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志天的小腿,這新女性勇於示愛的一幕,令志天刻骨銘心,也令讀者為之動容。

    雖然瓊玉堅守志天的愛,但她太寂寞了,儘管全心全力投入忙碌的工作,她仍有著青春火燄正盛的軀體與心靈,而且愛戀過情慾過,如再萌生新的戀情,或是尋求情慾的紓洩,這一切皆屬正常、自然。加以其身邊不乏男士追求,更有實在、可靠的高女同窗好友的兄長表示,願與之盡力經營幸福家庭。可是經過幾番掙扎,瓊玉終究死心塌地守著幽囚天涯的冤家,即使被同事們指為「怪人」也無怨無悔。唯當她在夜半時分傷心哭泣,卻不讓任何人知道。這樣的有情女子,怎不令人心疼?

    瓊玉至少尚有愛人志天,比起來貞子更可憐,她不曾嚐到戀愛的滋味,頂多只有同鄉學弟郭瑞清和她似乎萌生過超乎友情之上的情愫,可惜郭瑞清在二二八不久後即不幸遇難,一身鮮血地倒在貞子懷裡斷氣而去,貞子戀愛的心情亦一瞬間消逝而去了。更慘的是,貞子其後遭到強暴懷孕,自此心魔揮之不去,一旦軀體被異性接觸,她身心的舊傷故創立即迸裂、劇痛,無法再去接受男人的愛。偏偏她和瓊玉一樣,軀體仍美麗動人,自己猶然不可避免地「需要」男人,這躲不掉的事實,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著她,直到她發現青春漸老,不免又為此驚慌失措。

    幾番掙扎,貞子一度試著接受若瑟國校同事──主任訓導楊武雄的愛,楊武雄的純情、深情打動她的心,震碎那長久以來的冰霜鐵壁,二人心靈互通,彼此傾慕,然正因楊武雄的情太純、人太好,反緊緊牽引著她「自慚形穢」的心象心影,使她自認已沒資格愛他。不過,武雄堅持到底,永不放棄,所以貞子終於嚐到愛情的滋味,接受了武雄的求婚。不料新婚旅行初夜,貞子即因無法克服心障,竟以母語客家話大喊「救命」而昏死過去。事後貞子不忍以惡魔攫劫的身心去「侮辱」心愛又可敬的武雄,於是姻緣中止,她和武雄也都辭職,各自離開,留下了一生的遺憾。

    在花蓮女中任教時,貞子和該校國文老師朗吉文也談得來,曾興起思慕之情,只不過一旦落實到身心合一的情愛,那思慕之構成就淡散了。是以貞子在情愛方面,備覺空虛,一如「乾涸的溪川,岸旁盡是纍纍泛白的石塊;荒渡無人,鳥絕風止」。李喬的妙筆形容,令人咀嚼回味。

四、走出傳統女性形象窠臼

    一般而言,男作家作品的女性角色常是文化和社會嚴緊囿限下塑造出來的產物,其表現出來的形象,每每就是所謂「永恆的女性」,亦即只要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平時順從、聽話,乃至是個提供性事和生產下一代的幫手、工具,她們往往具有母性特色而無女性自覺;這當然也可以說是時代、社會的現實反映。但李喬《埋冤一九四七埋冤》所塑造的二位重要女性角色──鍾瓊玉和葉貞子,相較於「永恆的女性」,顯然深富女性自主意識,她們都是知識份子,具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因而敢挺身反抗現實的不合理,即使面對悲慘的遭遇,一樣發揮堅韌的個性,不肯屈服於外在的種種壓力,尤其傳統女性角色在情慾上率皆保守、壓抑,鍾瓊玉和葉貞子則不全然諱言孤寂女性此一方面的需要及遭逢的困擾,鍾瓊玉更不顧世俗,公然向未婚夫示愛,確是敢愛敢恨的新女性,頗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受。

    思想方面,鍾瓊玉因林志天的關係,不斷被有關單位約談,她反問:「思想犯的女人就該接受這種待遇?」進而尋求超脫處境的囿限,亦即被拋置在非人的境況而活得自在、自然,她雖曾因「跨海尋夫」不成而投海,然此無異是對橫暴現實的最大抗議。至於被暗喻為「臺灣」的葉貞子,不滿時政之餘,甚至思考著臺灣的前途,雖一度迷惑於身分認同,卻終因兒子浦實的剖析而找回自我,重新認同這一片哺育我們的土地,更可貴的是,葉貞子心胸開闊,懂得包容,當兒子浦實問,阿山是否就表示壞人?貞子告訴浦實:「是有壞人,但不是全部;……說什麼,和是不是壞人沒有關係。講客家話、福佬話的也一樣,有好有壞……」讀來怎不感動、深思?

    由鍾瓊玉和葉貞子的個性、思想來看,她們已走出傳統女性形象的窠臼,可視為自我發現的臺灣女性,我們由此也肯定,李喬是尊重女性、善於處理女性角色的傑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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