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從事大河小說創作之後,東方白立志寫出「超越國界的世界文學」,落筆之前,他仔細研讀中外重要大河小說,分析其優缺點,以供借鏡。
比如他認為《悲慘世界》太激情,人物淪為作者傀儡,沒有個性;《約翰克利斯多夫》單線敘述,對話薄弱,過份理想;《往事回憶》太細膩,太隱私,太回憶,沒結構;《靜靜的頓河》動作描寫膚淺,敘述觀點單一,且過度宣傳政治,缺乏思想深度。即使是他所推崇的《戰爭與和平》、《紅樓夢》,東方白也同樣指陳其缺陷,包括《戰爭與和平》的「平泛的開始」、「結語長達兩百頁,索然乏味」、「二手的歷史人物,缺少生命」、「作者無需現身說法,發表哲學理論」;《紅樓夢》則是「贅語纍飾過多」、「繁瑣雜碎,濫情濫景」、「前後不接,後四十回味同嚼蠟」。然後自己再針對《浪淘沙》,訂定寫作的基本原則:「開頭與結尾,必須簡短有力,涵蓄雋永」、「儘量刻劃人物,細寫生活趣事」、「避免描寫歷史的名人名事,只許他們做背景,不許他們粉墨登場」、「每節自成一個獨立完整的篇章……切忌流水帳,更恨編年體」、「不寫『翻譯小說』,讓小說人物個個還諸他們『靈魂的故鄉』:福佬人說福佬話,客家人說客家話」……等等。
另外,還包括:「要如Picasso的『Guernica』,(即畢卡索於一九三七年的巨幅畫作「格爾尼卡」,充滿奇怪的幻想及非理性的意境。)寫一時空,但超越那時空。拒絕『二分法』,應有『巨視性』,做到汎政治、汎宗教、汎種族、汎語言、汎時空、汎感情、汎人物……之地步。」
東方白自我期許,要嘛不寫,一旦寫了就必須完篇,不得中途輟筆,由別人續就,因此,健康不得不小心維護,身體不得不勤加鍛鍊,做好了寫作前的種種心理準備。
當鍾肇政看了《浪淘沙》第一部《浪》,曾經給予東方白幾點坦白的意見,如:寫周福生的一大段採第三人稱單一觀點,造成描寫上的困頓,顯得瑣碎而冗雜,建議加強消化資料、素材,並改用全知觀點;「序幕」或「楔子」之類應簡短有力;刻意運用方言,期苦心可以理解,但譯音字要儘量避免。
對於鍾肇政的「愛深責切」,東方白一一加以補充說明:為了使小說完整,使讀者有完全的概念,才不得不寫前面的序論;以歷史作背景的小說,直寫歷史真人,註定要失敗;只寫Episode(事件),不必寫太多歷史發展,否則人會失去興趣;除去唯情小說(如《紅樓夢》),不能精寫,讀者念長篇時,沒有心情細讀,粗寫即可,如長江滔滔,不必去注意每顆水分子;使用方言對話才能使文學臻於完美的境地;臺灣人不要以自己的方言為恥為賤。由此可以得知,東方白對大河小說的確有其獨特的觀點和不同於一般的看法,而且他一以貫之,總算全心全意把《浪淘沙》寫成功。
東方白擇定以大河小說的形式來創作《浪淘沙》,其脈絡可謂「有跡可尋」,而且確如作者所言,此乃「命定」。當然,其間花費了東方白精壯的十年歲月,更因罹患憂鬱症而曾經輟筆,違背了當初自訂的《浪淘沙》寫作原則,幾乎無法完成此一劃時代的鉅著。所幸東方白堅苦卓絕,以跑馬拉松的精神,堅持到底,終於通過「大河小說」的艱苦挑戰,為臺灣文學史寫下嶄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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