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791621_m.jpg 

(一)社會道德的挑戰

《睡美人》題材異色,是難得一見、驚世駭俗的中篇小說,若非出自大作家川端康成之手,恐怕難以得到廣大讀者的正視。事實上,《睡美人》寫於一九六年,在此之前,川端康成的《雪國》、《名人》、《千羽鶴》、《山之音》等傑作都已出版,且普遍受到日本乃至國外的重視,毫無疑問,其文學大師地位屹立不搖矣,是以儘管當時性觀念與今比較,相對保守了許多,川端康成依然能夠「有恃無恐」,毫不保留地放手去寫,完成這挑戰社會道德的震撼性、爭議性作品。於二十一世紀觀之,仍舊要為川端康成當年創作之前衛、大膽而驚嘆不已。

此著涉及戀童癖、戀屍癖、處女憧憬、戀母情結、老人變態心理、外遇……等限制級內容,可說是活生生的情色主義作品,讚譽者則謂為「頹廢文學逸品」。川端康成寫作此篇之時,已邁入老年期,故將《睡美人》視為川端本身官能性之呈現亦屬常理推斷。再者,《睡美人》除展現川端一貫美學外,其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與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在在值得進一步探討。

(二)秘密俱樂部的誘惑

《睡美人》主人翁「江口」,六十七歲,三個女兒都已出嫁,即使妻管嚴,他卻從年輕時就有不少風流韻事。如今,江口經友人木賀介紹,來到秘密俱樂部,這兒專門提供服藥而處於睡眠狀態的少女,一絲不掛地與已經喪失性能力的老人一起過夜,滿足老人的性幻想,讓老人享受此生再難得到的喜悅。天亮後,老人須在少女甦醒之前離去,彼此不知對方真實身分。其實,江口的性功能尚未完全喪失,來此乃因誘惑的驅使,結果他一來再來,甚至於屢有「破戒」的衝動。

江口到這間位於崖邊的客棧,前後五次,最末一次更是在專務董事福良於秘密俱樂部心絞痛猝死之後,江口按捺不住好奇心,特地再來捧場。這次有二位少女同時陪睡,沒想到其中看起來較健美的一位竟然因用藥過量或體質不合而意外身亡,江口內心恐懼不安,已無法入睡了,只聽見死者被拖到樓下以及車輛載運遺體走遠的聲音。

(三)少女之美的憧憬

川端文學向來流露纖細陰柔之美,其筆下的日本女子,甚多具有一種神祕、朦朧、頹唐、感性、美麗與悲哀,乃至難以言宣的官能性而非情色之美,足以令讀者細細咀嚼,回味不已。《睡美人》則充分流露作者對於處女之憧憬,以及歌頌著青春的美好。

《睡美人》的五夜六女,各有特色,川端康成描寫得十分細膩。第一位少女嬌嫩又溫暖的身體散發乳香,令江口感受到音樂的奏鳴,也讓他想起吃奶嬰兒的乳臭味,某次江口因抱家中嬰兒,身上沾染了乳臭味,結果引起交往中的藝妓之嫌惡;此外還憶起婚前一起私奔的情人,當他發現情人的奶頭周圍滲出薄薄一層血,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將這層血吸吮乾淨。第二位少女豐滿而又結實,讓他感受到成熟妖婦的魅力,險些無法克制而觸犯此處不得侵犯少女的禁忌。第三位少女才十六歲,初次見習,眉毛未加修飾,長長的眼睫毛十分整齊,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江口覺得再沒有比這張青春少女的天真睡臉更美的了,這讓他想起昔日在神戶外遇的對象,一位嫁給外國人的少婦,以及比眼前「死一般睡著」的少女還要年輕的十四歲娼妓,特寫這小妓的舌頭既薄又細長,顯得很濕潤。第四位少女是大個子,肌膚潔白滑潤,乳房大,乳頭卻小得出奇,江口忍不住在她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幾處滲著血色的痕跡。

第五位和第六位少女,一黑一白,膚色較黑的少女乳暈大,呈紫黑色,大字型睡姿顯得粗野,特別是其上唇中間部位高出來,這富士山形的輪廓特別鮮明好看,令江口驀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且黑少女的汗腳,對江口反而是一種強烈的誘惑。至於身材修長的白皙少女,模樣溫柔親切,是個情趣媚人的姑娘,有著長得恰到好處的美麗鼻子。江口撫摩這兩個少女的胸膛,居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和妻子,不確定誰才是自己「最初的女人」?

透過對乳房、乳頭、乳暈、鼻、唇、舌、眉、睫、體型、氣味……等的描述,《睡美人》充滿著老人對於青春的歌頌,以及少女之美的憧憬。尤其作者一再強調,這些姑娘都是處女,此無疑為作者處女情結的投射。倒是《睡美人》的少女們,老人即使觸摸也不構成侵犯,亦即處女那代表清純、素樸、自然的童貞完好如初,大大昇華了處女形象,同時對老人的心靈產生淨化作用。

(四)老年的悲哀與追悔

綜觀之,老年的悲哀與追悔,是《睡美人》女體描寫的背後,令人深思、感喟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 )。

秘密俱樂部的昏睡少女,對已經失去男性雄風的老人來說,無疑是一種使人安心的誘惑、冒險和安樂,老人躺在少女青春肉體的身旁,才重新感到自己生機勃勃,讓過去的性愛全告復甦,甚且興起許多幻想,換言之,睡美人喚醒了老人死去的心,從熟睡的少女身上感染青春氣息,或是尋找到某種樂趣,因此不再厭世與感覺害怕寂寞。其實江口心知肚明,來秘密俱樂部尋求某種樂趣的老人,他們那種醜陋的衰老,不久將降臨到自己身上。這「老醜」乃是令人厭惡的存在,江口在歌頌青春的同時也有著年老的追悔,表面似乎在讚揚生命,卻又否定了生命。江口想,自己曾與露出醜態的女人邂逅,那不是容貌醜陋的問題,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帶來的醜陋,只不過還有什麼比一個老人躺在讓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少女身邊睡上一夜更醜陋的呢?這不正是尋覓老醜的極致嗎?再者,可憐的老人家未竟的夢之憧憬,以及對無法挽回的流失歲月之追悔,不都包括在這秘密之家的罪惡中嗎?

江口來秘密俱樂部,潛意識裏不免有其罪惡感,比如他此刻還有一個正在吃奶而散發著乳臭味的外孫,外孫的姿影不時浮現腦海,等到他躺在同樣散發乳臭味的昏睡少女身邊,這時連女兒們嬰兒時期的乳臭味也忽然甦醒過來了,這不就是在責備江口自己嗎?

躺在一絲不掛的少女身邊,有時會噩夢連連,甚至是令他討厭的夢,像是在醫院的產房裏,江口的女兒生下一個極其嚴重的畸形兒,立即將嬰兒藏了起來,接著,她站在產房內白色窗帘後面,正把嬰兒剁碎,為的是把「它」拋棄,而醫生和江口都站在那裡觀看,於是江口就像被夢魘住,驚醒了過來,感到毛骨悚然。又,江口彷彿看到那又黑又寬闊的海,有一隻大鵰般的凶鳥叼著血淋淋的獵物,幾乎貼著黑色波浪在盤旋;定睛一看,那獵物不是人類的嬰兒嗎?心想,怎麼可能有這種事?由此看來,那是人類背德的幻影吧!

總之,來到秘密俱樂部,無論是好奇、喜悅、懊惱或掙扎,顯然江口內心是十分矛盾的。

(五)象徵意義咀嚼再三

文學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爾特認為,象徵意義的產生,往往來自「區別」或「二元對立」,小說裡的「對立」,會逐漸發展成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並左右其意義,此一意義則提升了作品的藝術價值。《睡美人》最耐人尋味的,正是寓寄其中的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

小說中,通篇一再出現的是「青春衰老」的對比,透過五夜六位青春女體的描寫與讚美,相對於老人難抗歲月的衰頹、無能為力與自感悲哀,不免令人感嘆時光之無情與人生之無奈。秘密俱樂部的老人們,帶著遠比自己所想像更加可憐的愉悅、強烈的飢渴和深刻的悲哀而來,就算是年老之後的一種輕鬆玩樂,或是一種簡便的返老還童,在它的深層,恐怕還潛藏著一種追悔莫及、難以治癒的東西。當老人緊緊抱住一絲不掛的少女,閉上眼睛,陶醉忘我,幾乎處在一種無憂無慮的恍惚狀態,對於已然衰老的男人來說,這其中充滿著青春活力的恩澤,絕對是一種樂趣和幸福,不過一旦回到現實,面對的則是耄耋之年的悲哀、醜陋和淒涼了。

再者《睡美人》「生死」的對比,亦值得細細深思。比如陪老人睡覺的少女,完全不省人事,躺臥任由老人擺佈,此所謂雖生猶死;反之,美人們昏睡中完全不會和身邊的老人說話、互動,原本這是淫蕩的極致,卻因無法感知發生了任何事情,結果變得跟死屍無異,實則她們是如假包換,活生生的人。此外,老人隨著歲月過往,終於失去代表男人本色的性能力,乃另類之「生而猶死」;雖說老人已經不能人道,只能藉由陪睡的少女滿足自己的性幻想,似乎跟死人沒有兩樣,然老人一息尚存,終究還是活著的人。是以「少女」與「老人」莫不既生又死,死而又生,如此這般「生與死」之對比或混淆,怎不令人咀嚼再三!

川端康成完成《睡美人》八年之後,獲頒全球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躋登文學生命的巔峰,受到日本與舉世的尊崇;又四年,川端康成七十三歲時竟選擇自殺,告別人世。關於其死因,此《睡美人》關於青春與衰老的象徵語碼,無疑提供了極重要的線索。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喬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