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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1990_m.jpg    ﹝草山昭和櫻﹞

(一)微藍的月光

思婷一路上都悶悶不樂,不說一句話;回到家,更重重地摔門、摔鞋,發出憤怒的聲音,像跟眼前的一切生氣,那模樣如同刺蝟,誰碰誰倒楣。

泰明把才三個月大的啟中安頓好,小心謹慎地問:

「怎麼了?」

「自己心裡有數!」思婷狠狠地把LV包甩到沙發,反彈落到地板。

「因為美蓮?」

「美蓮!美蓮!叫得多親熱,受不了!」思婷像頭凶猛的母獅,對著泰明張牙舞爪。

泰明無奈地搖頭,若知美蓮到老家玩,他就不會回去了。

今天星期日,泰明和兄姊們不約而同,回板橋老家團聚。一進門,意外發現美蓮正和母親有說有笑。突然面對大學時代論及婚嫁的女友,泰明尷尬極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卻僵硬得彷如黏貼在臉上似的。倒是美蓮落落大方地主動上前招呼,打開僵局。泰明介紹思婷母子給美蓮認識,美蓮熱情地親吻啟中的小臉,逗著他玩。

美蓮目前任職於日商公司,精明幹練,神采奕奕,像陽光下盛放的紅玫瑰,美麗動人。丈夫則在銀行擔任主管,育有一對子女,婚姻生活幸福美滿。

面對這多年以前的戀情,泰明內心早已坦然,不再有絲毫激動。誰知思婷自己不相信男女之間有所謂單純的「友誼」,就一定要別人也跟她一樣。

「美蓮原本就和家裏每一個人都熟,無論如何,她仍然是我們全家的朋友呀!」

「是啊!『朋友』!」思婷一臉不屑,彷彿「朋友」是個非常可恥的字眼。

「美蓮和我的事早就是過去式了,況且我今天跟她又沒說上幾句話。」

「眉來眼去的!以為我瞎了嗎?」

思婷硬栽他贓,弄得泰明百口莫辯。假使他動怒,思婷更有了爭吵的理由,然後像飢餓的野狗緊咬骨頭不放,使他陷入過往感情的泥淖而無法自拔。他索性不說話不回應,未料多疑的思婷因此一口咬定他是默認了。

婚前,思婷的任性讓泰明覺得可愛,婚後卻令人嫌厭不已。泰明不懂,這是否歲月使然?他忍無可忍,又不想跟思婷大吵,把睡了的啟中弄醒,只好憤憤地走進書房,關上門,扭開音響,戴上耳機,讓強烈的音符衝擊他的耳膜,隔開門外一切的苦惱。

經過好一會兒,泰明覺得累了,回到臥室,房門卻已上鎖──思婷不讓他上床。泰明在門外輕聲叫喚,裡面一片死寂,完全沒有回應,他搖搖頭,回書房,睡躺椅。

半夜,泰明被凍醒。他雙手交抱,在房內踱了幾回,坐到書桌前,靜對窗外暗闃的夜空,跌入回憶的河流中。

誠如母親所說,美蓮能幹、賢慧,沒什麼好挑剔的,母親真心喜歡她。可是年輕的他,老是嫌她鼻樑不夠挺秀,等到她瞞著大家,偷偷跑去隆鼻,他們反而為此爭吵、分手,怎不可笑、荒唐?

分手後,兩人像斷了線的風箏,完全失去聯絡。直到退了伍,泰明才獲悉,美蓮仍不時會跟母親打電話聊天。只是,美蓮什麼時候結婚?泰明並不清楚,而是從大學同學口中輾轉得知。那時他已跟思婷訂婚,為避免不必要的困擾,他沒再進一步探詢。後來,泰明結婚,當然也不便告知美蓮。他和美蓮之間的感情,就只是這樣了。如果當時未和美蓮分手,如今又如何呢?也許恩愛也許還跟從前一樣吵吵鬧鬧。但此時再想,有何意義?他不禁喟然長歎,這就是人生的況味吧!

在這寂靜的深夜,泰明若有所失,心頭充滿說不出的孤獨。他點燃一支菸,有些苦澀,吸了兩口,旋又捻熄,就讓照進窗口的微藍的月光將自己涼涼包裹。

(二)生日快樂

冷戰持續著,泰明儘量自願留在公司加班,或是參加並不必要的應酬,但終究還是得回家。回到家,思婷根本不理他,當他是隱形人,讓他只想逃開。

當泰明有機會南下出差,就如脫離了苦海。想到可以擁著貴真,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一起行走同樣的街道,他的心情變得多麼快樂;尤其這回剛好娟娟兩歲生日,泰明得以略盡身為人父的責任,這更使他興奮不已。

四年前,已婚半年的泰明到高雄出差,在酒店認識貴真,她的溫柔體貼與善解人意,讓泰明整個人放鬆下來。其後再到高雄,打電話約她出來,彼此間像有說不出的默契,自然而然就選在旗津築造屬於二人的小天地。當泰明回到臺北,兩人也始終保持不撥電話的約定,只在入口網站開了一個信箱,在裡面留言,互通訊息。不久,貴真辭去酒店的工作,卻拒絕泰明的金援,獨力另謀生活。泰明覺得自己太自私了!連貴真生娟娟時,他都無法在旁陪產,給予精神上的支持。但貴真沒有半句怨言,也不要求名份,不讓他為難。這樣,反而更使他感到虧欠。只是他一直不知如何來彌補?

盼到了高雄,泰明先打電話給左營岳家,說自己必須陪同外國客戶進行各種參觀行程,無法在左營過夜,然後買了許多玩具,興高采烈地趕到旗津探視貴真母女,尋求久來內心最大的安慰。

晚餐早已準備就緒,坐在小椅的娟娟穿上新衣,白淨可愛,泰明忍不住捧著她的小臉,又親又吻,那微扎的鬍髭讓娟娟癢得發笑,這天使般無邪的笑聲令泰明為之陶醉,內心漲滿知足、甜蜜的溫情。

用完晚餐,貴真從冰箱端出鮮奶油蛋糕,泰明關了燈,微微搖曳的燭光像個神奇的仙童,照亮大家的臉龐,也用看不見的雙手為貴真、娟娟抹上一層充滿希望的幸福顏彩。泰明、貴真雙手打拍子,大聲唱著「生日快樂歌」,比自己過生日還要興奮。年幼的娟娟被大人的情緒所感染,舉起小巧可愛的雙手,跟著拍掌,小嘴兒也同時唱和著。

吹熄蠟燭之前,泰明拉起貴真的雙手,說:

「妳代娟娟許願吧!」

貴真頷首,端坐在生日蛋糕前面,閤閉雙眼,沉靜,虔誠,一如禱告果真可以實現,那神情令泰明興起莫名的感動。

許願完畢,泰明大力鼓掌,迎上前,俯身在貴真額頭印記一吻。貴真則抱起娟娟,親吻她細嫩的臉頰,說:

「但願老天賜給娟娟平凡的幸福。」

「是啊!平凡就是幸福。」泰明感喟不已,這是多麼卑微卻又難以達成的心願呀!

這時,娟娟趁大人不注意,小手伸往蛋糕胡抓了一把,直往嘴巴裡塞,弄得嘴邊、鼻尖都沾上雪白的鮮奶油,那天真無邪的模樣,教泰明既喜歡又心疼不已,他想,絕不能讓娟娟將來恨他,絕不能讓娟娟長大之後失去笑容,絕不能讓娟娟羞於提起自己的身世,絕不能……

277793719_m.jpg  ﹝凝眸﹞

(三)絕望的陷阱

回到臺北,跟思婷的感情還是沒有改善,泰明更想替貴真和娟娟做些什麼。他就這樣困在矛盾、掙扎之中。攤牌與否,如同正反兩股力量在內心交戰拉扯,弄得他身心交瘁。終於,他下決心要領養娟娟。

事情鬧開了,不出泰明所料,完全沒有人支持或表示同情,好像有一個看不見、跨不過的空間把他包圍起來,泰明發現自己被孤立了,眾人的冷眼沉默對他來說,等於一場場的責備。眼前的日子,註定是無比艱苦的抗爭。

思婷氣得帶啟中回左營娘家,拒接他的電話,岳父母則頻頻指責泰明的不忠;臺北方面,當一輩子公務員的父親知道了,不只大罵,還動手打他,若非母親及時攔阻,泰明恐怕難以走出家門。兄姊所持態度亦十分冷漠,不接近也不離去,大有譴責、鄙夷的意味。即使言談間有著些微的同情,卻依然帶有輕視的譏諷。泰明覺得自己掉入情感的陷阱,他們只是袖手圍觀,靜靜地、殘酷地看著他如何脫離黑暗的險境。

他像在無垠的沙漠中一樣的孤獨,內心有一種被放逐的淒然。

看見家裏思婷的衣物及啟中的玩具,泰明平平靜靜,沒有一點思念之情;他心裏惦掛著的,是南部的貴真和娟娟。

空閒,使得泰明有更多的時間用來思索他和思婷之間是否有愛?思婷是他的妻子,為什麼在他的生活中彷彿可以沒有她呢?

泰明記得,經同事介紹,與思婷交往時,也是有過熱戀的,就像一般情侶,剛剛分別便又迫切地期待再見;在一起的時候,即使不做什麼,二人依然心滿意足。直到生活在一起,泰明才發現,其實思婷和他有些想法、觀念並不相同,甚至南轅北轍。比如思婷平時喜歡逛街購物,每逢百貨公司周年慶就會買些很可能一輩子也派不上用場的衣服或物品,堆放在家中,長期下來,占用了許多寶貴的空間,泰明看不下去了,隨口叨唸兩句,夫妻間的關係馬上陷入緊張,不是吵架就是冷戰,泰明更休想碰她肌膚一下。俗話所謂「夫妻床頭吵床尾和」,對他們來說根本不適用。泰明每次總得放低姿態,委屈求全,主動道歉再道歉,二人才漸漸恢復夫妻生活。如此周而復始,令泰明對這樣的婚姻感到失望與厭倦。

這些日子,泰明內心一再掙扎,是不是乾脆離婚算了?然而他自知懦弱、平凡,不可能擁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他畢竟無法擺脫世俗的眼光,終究屈服於親友強大的壓力,奉命南下接回思婷母子,並且和貴真一刀兩斷。泰明沒有勇氣把這殘酷、自私的決定告訴貴真,但他不能不去收拾殘局,不能不有所交代,否則他還算是男子漢嗎?只是,他該如何向貴真表達內心的歉疚呢?

泰明不敢冀求原諒。即便貴真原諒他了,他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來到貴真住家的巷口,泰明躊躇不前。

如果貴真獲悉他所帶來的是絕望,她會放聲痛哭?抑或吞忍滿腔的悲楚?這都不是他希冀見到的。或者,暫且隱瞞,拖延一段時日再說……

泰明嘆息著,上樓。站在門口,深深呼了口氣才撳門鈴。

過了老半天,仍然無人應門。

確定貴真不在,泰明下來騎樓,遇見洗衣店肥胖的老闆娘,他還沒開口,老闆娘已搶著說:

「蔡小姐頂禮拜就搬走囉。」

一陣轟然的黑暗自眼前橫掃而過,泰明差點昏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木頭人,傻在門口,腦中一片空白,什麼想法都沒有。

不一會兒,老闆娘把貴真留下的一封信交到他手上。泰明似乎猜得出,信的內容是他所害怕知道的。

他終於鼓起勇氣,展讀貴真的信。信箋發縐;淚濕過的。

泰明:

久久沒有你的回音,電子信箱也沒有你留下的隻字片語。我知道,這條路我們沒辦法再走下去了。
這些日子以來,謝謝你帶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而且讓我有了娟娟,這是老天的恩賜。為了不讓你為難,我選擇離開。請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會好好把娟娟扶養長大,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
當然,我也衷心祝福你。

貴真 留

走了,心愛的貴真和娟娟悄悄地走了。人生的一切都虛無了,泰明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他喃喃自語,垂頭喪氣地把短函讀了又讀,覺得信末的「幸福」二字充滿諷刺,就算他果真擁有了幸福,而貴真呢?面對殘酷無情的現實,她的幸福又在何方?

貴真如此認命,默默忍受不公平的一切。此刻,內疚就似一條無形的繩索,緊緊纏繞泰明的脖項,他窒悶得想大吼大叫。

成群的灰鴿,在黃昏的天空靜靜盤旋,畫著一個又一個看不見的圓。早升的月,淡淡地掛在微藍的天邊。眼前的一切彷彿都失去意義,沒有了貴真,人生多麼空虛!

(四)被遺忘的時光

大年初五的中山高速公路,雖然全線暫停收費,北上車道仍處處壅塞。由於行車一如牛步,泰明索性把車轉入泰安服務站休息。

這幾年來,按往例,大家在除夕夜回板橋老宅大團圓,初一大清早,泰明便在恭賀新禧聲中開車送思婷、啟中回左營娘家過年。思婷認為,好不容易才回南部一趟,總得多住上幾天,所以泰明就算再無聊也得陪到初五,再趕回臺北上班。

領養事件以後,思婷被泰明接回臺北,倒不像先前那樣吵著要離婚,竟一如沒有發生過事情,泰明也不得不扮演忠實、盡責的丈夫,一切的不愉快,表面上彷彿煙消雲散了。只是,泰明似乎不曾真正感到快樂。在寂靜的夜裡,他每每無端想起貴真母女相依為命的身影,然後任令自己被氾濫的悲哀與憂鬱所淹沒。

泰明無法釋懷,偷回高雄找過貴真幾次,都毫無所獲,反而更加失望與不安。他懷疑,是否思婷或者父母暗中設法逼走了貴真母女?但他無法去證實。

停妥車,思婷上洗手間,泰明帶啟中去買吃食。

啟中鑽過圍在電視前觀看的旅客,老馬識途地站到成列的自動販賣機面前,興奮地指著琳瑯滿目、色彩斑斕的飲料罐。泰明掏出銅板交給啟中,微笑地注視著啟中投幣、按鍵、取出。

當泰明轉身準備離開,他大吃一驚,嗡嗡耳鳴,手上的罐裝飲料險些滑落;兩腳像被釘住一樣,無法移動。他內裏充塞一股渺茫而又強烈的感覺,張開口,卻久久發不出一絲聲音──

直到啟中不斷地拉扯泰明的衣角,泰明這才醒轉過來。此刻,貴真已面帶微笑,牽著小女孩,走到面前。貴真看來較往昔豐腴,散發著成熟婦人的美。

三年不見,想訴說的太多,反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泰明尷尬萬分,即使竭力裝出鎮靜的樣子,仍難免顯得慌亂。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妳。」泰明摸摸小女孩的髮辮:「娟娟?」

娟娟兩眼一亮,懂事地喚泰明「叔叔」,讓泰明既高興又心酸;如果未和貴真分開,娟娟該是叫他「爸爸」的呀!

「好乖!什麼時候上小學?」

「明年夏天。」

娟娟是伶俐可愛的小女生了,眼睛、眉毛和啟中那樣相似,泰明情不自禁地喜歡她,好想緊緊擁抱她,親吻她細嫩的臉頰,但他怕這過於熱情的舉止嚇到了娟娟,結果只是微笑地注視著她。娟娟就站在貴真身邊,感覺上卻又如此遙遠。

「上臺北玩?」泰明問。

「不,回家。」貴真補充說:「我住基隆。利用春節假期到溪頭走走。」

溪頭,多美的地方!提起「溪頭」,泰明不免心虛。老早以前他曾經承諾貴真,攜手同遊夢幻般美麗的溪頭森林,然直到多年後的今天,仍未兌現;而將來更不可能了。泰明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淡淡的悵惘。

正想質問貴真,三年前為何不告而別?貴真身旁走近一位中年人,手提一雙冒著白白熱氣的肉粽。娟娟看見中年人,立即上前勾住手臂,狀甚親暱。

「我先生。」貴真接著介紹泰明,稍稍遲疑了一下,說:「以前高雄的鄰居。」

握手,中年人臉上堆滿笑容,隨即遞上一張名片,泰明雙手摸摸口袋,說:

「抱歉!我的名片正好用完。」

「沒關係,請多多指教。有機會到基隆,歡迎來小店坐坐。」

貴真現在是黃太太了。黃先生在雨港基隆經營一家鐘錶行,四十來歲,微禿,腰圍明顯發胖,不是體面的人,但看來老實可靠,教人放心。

被冷落一旁的啟中,使力拉著泰明直往外走。泰明希望單獨和貴真談談,然而時間、地點都不對,只能草草說再見。

走了幾步,泰明回頭,望著貴真一家的背影。娟娟在中間,右手拉著父親,左手牽著母親,快樂地邊走邊跳,多麼溫馨、幸福的畫面,看得泰明兩眼發熱。

服務站旁的小公園,一對二人高的臺灣山櫻盛開,光禿的深褐色枝條冒出緋紅的花朵,點綴著早春灰色的天空,賞心悅目,美麗如詩,吸引遊客駐足,發出一聲聲驚豔的讚嘆。泰明卻匆匆走過,毫無品賞春櫻的心情。

回到停車場,思婷早已站在車旁,一臉不高興地抱怨:

「去那麼久!外頭的風好大好冷!」

「對不起。遇見老朋友,聊了一下。」

「誰?我認識嗎?」

「妳不認識。是老客戶。」泰明把蔡先生的名片遞給思婷,若無其事地乾咳兩聲,連忙打開車門,遮掩內心的慌亂和緊張。

思婷不疑有他,拉開拉環,喝著泰明幫他帶回的罐裝咖啡。

車子重又駛上筆直、平坦的高速公路。

不知過了多久,收音機中傳來蔡琴〈被遺忘的時光〉,磁性、慵懶而傷感。思婷和啟中已在輕微、穩定的車顫中睡著,隱約聽見窗外呼呼的風聲。

泰明手握方向盤,注視前方,貴真和娟娟的影像不斷地在眼前升起。貴真和丈夫如何認識的?同居抑或結婚?多久了?他是否知悉她的過往種種?他必然追問誰是娟娟的生父,貴真如何回答?他有無將娟娟視如己出?剛剛在泰安服務站,娟娟和繼父挺親熱,二人的關係似乎不錯,可是當娟娟有一天發現他不是親生父親這個事實,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還有……

一路上,泰明腦中就這麼亂七八糟地想著,卻沒有半個自己確知的答案。

接近桃園楊梅的路段,車流量大,又開始堵車了,像下班時間的臺北忠孝東路,大排長龍。

去基隆找貴真!

這個想法讓泰明興奮得頭皮發麻。可是才半秒鐘,他想,去了基隆又如何?能改變什麼嗎?或者根本毋須去改變。這些日子以來,不一直希冀貴真幸福嗎?照目前的狀況看,貴真似乎很幸運地找到可靠的歸宿,娟娟也擁有了平凡、幸福的生活。此時,他再去找貴真,有什麼意義?或許會造成貴真和丈夫之間的嫌隙,反而使他成為萬劫不復的大罪人!這塵封了的感情既然不容再去觸碰,又何必一意去追求毀滅呢?

前方原來是四部自用轎車追撞成一團,車體面目全非,教人怵目驚心。公路警察一邊鑑定車禍現場,一邊忙著指揮交通。

輕扶方向盤,泰明小心翼翼地繞過一片狼藉的車禍現場。公路回復順暢,踩油門,車如脫韁野馬,立時往前飛奔。

泰明偏頭看思婷,她仰靠著椅背,睡得正香。這幾年來,泰明對婚姻生活有了深一層的體會,比如戀愛像詩或散文,靈感來了即可一揮而就;婚姻則不然,這是長篇小說,非得投注許多的時間精力去苦心經營才行。思婷似乎也漸漸有了相同的看法,她比起從前,已不那麼任性了,二人若意見不合,頂多不說話,等心平氣和了,就事論事,相互妥協,找出一個彼此能夠接受的方案,所以夫妻間幾乎不再吵架。況且,思婷現在又有了身孕,泰明想著想著,心頭不禁泛起一片溫暖。原先的陰霾突地散去,陽光傾灑下來,眼前豁然開朗。忘掉那擺脫不了的夢魘,讓自己真正安定下來吧!幹嘛再去打擾貴真的生活?

長久以來,纏繞著泰明脖項的無形繩索,撤去了,什麼悲愁、苦悶全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暖暖的陽光照在寬廣的大道上。其實,平凡就是幸福,他感覺說不出的快樂。

下了交流道,紅燈,泰明趁著車停,從口袋中摸出黃先生的名片,端詳一番,隨手把它撕成碎片,放到垃圾盒中,像了了一樁沉重的心事,大大地吐了口氣。綠燈亮了,泰明隨意哼起不知名的旋律,加入臺北街道的車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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