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戰小說傑作
日本遭受原爆之後,第二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對於發動戰爭終而無條件投降的「侵略者」日本來說,這是有史以來最為沉重、難堪的打擊。戰後,日本批判軍國思想、反省民族主義的聲音化為文學作品,陸續問世,像井伏鱒二〈遙拜隊長〉、竹山道雄《緬甸的豎琴》、大岡昇平《野火》、五味川純平《人間的條件》、佐多稻子《樹影》、遠藤周作《海與毒藥》……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反戰小說傑作;不過,其中當以共六部八十餘萬字的《人間的條件》最具份量,所呈現的內涵也最為尖銳、深刻。
(二)自傳色彩濃厚
終戰之後十年推出的《人間的條件》,是五味川純平(1916-1995)的經典代表作,此著與《孤獨的愛》、《戰爭與人間》合稱「五味川人間三部曲」,銷量突破千萬冊,幾度被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深受國內外矚目。《人間的條件》書中彰顯了生生不息的人道主義,以及控訴戰爭的殘酷無情,小說以二戰的中國東北(滿洲)為背景,敘述主人翁「梶」艱辛漫長的戰爭旅程。原本在中國東北製鐵公司任職的「梶」,為避免被徵召入伍,接受了被派至礦區管理工人的職務,並得以和戀人美千子結婚。後因與剝削勞工的上級意見不合,被迫加入日本皇軍,備受精神、肉體的雙重壓迫與折磨。二戰結束前夕,俄羅斯向日本開戰,「梶」的部隊幾乎「玉碎」,他倖存下來,設法回去找妻子,逃亡過程血淚斑斑,接著不幸淪為俄羅斯戰俘,時日本已投降,梶和其他戰俘依然飽受煎熬,令他在痛苦中探索存在的意義以及生而為人的根本條件。其後終於忍無可忍,憤而殺死仇人再度逃亡。梶好不容易回到礦區附近,即將與愛妻美千子團圓,可惜卻凍死路旁,怎不欷噓!
五味川純平生於滿洲,曾任職昭和製鋼所,二戰期間亦被徵召入伍,與《人間的條件》主角梶的經歷相似,可見《人間的條件》由作者的個人經驗出發,自傳色彩十分濃厚。
(三)戰爭扭曲人性
《人間的條件》凸顯了戰爭的殘酷無情,予以沉痛批判,在「國家至上」的戰爭之下,人性普遍遭受扭曲,連做為一個人的基本條件都喪失殆盡,正是書名表達的意旨。
首先,統治者只知榨乾一切,殖民地的人民難以獲得「人」應有的待遇,吃不飽穿不暖,為了提高生產量,採取暴力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老虎嶺礦場監工岡崎無視特殊工人的飢餓與長期營養不良,一味狠命鞭打,除非工人能站起來繼續推車前進,否則便不停地鞭打,直到斃命為止。結果,岡崎因達成工作目標而獲得所長公開表揚,豈不諷刺!
發生戰爭,最苦的是人民。因為戰爭,所有違反人性的作為都被合理化,中日戰爭期間,中國老百姓慘遭日軍燒殺淫掠,《人間的條件》中國戰俘王享立寫給男主角梶的報告,有許多具體的描述,讀之令人髮指。老虎嶺礦場特殊工人「高」等七人,因畏懼毆打而奔跑,被誣指為「逃跑」,慘遭日本軍方斬首,以儆效尤之舉,卻被視為理所當然。
梶被徵召入伍,《人間的條件》以大量篇幅,描述日本軍中森嚴的階級制度,以及老兵對於的百般欺凌,這在探討日本軍隊非人性的一面,堪為少有的先行者。書中梶的同僚,本為記者的小原,體能不佳,屢遭上等兵吉田找麻煩,在一次艱苦的行軍演習之後,落後的小原不堪被吉田嚴罰,夜裏舉槍自戕;此外,梶為維護自己的新兵下屬,慘遭懷恨在心的老兵圍毆及動用私刑,上級竟打算「大事化小」,這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當然,日本投降後,敗兵與日本平民逃亡的過程,慘無人道。為了生存,去偷去搶習以為常;煮草充飢導致腹瀉;女子擔心被紅軍強暴而扮成男人,為能逃至安全地區而與半途遇見的日本敗兵「和姦」成為常態;甚至於逃亡過程中,父母為求自保,半途拋棄了飢餓病弱的兒子,任其自生自滅。作者寫道,好像毫無理性,但又不是無情,人在飢餓和疲勞交迫下,雖說變成了動物化,也總有幾分悲嘆、痛苦和後悔;無情,促成這些行動而毫不感覺後悔和悲嘆;無情,只是無情就毀滅了人。戰爭之扭曲人性,喪失做為一個人的基本條件,莫此為甚!
(四)秉持反戰思想
「反戰」是《人間的條件》的重要主題,戰爭把人們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有價值的人的純潔心靈和愛情,變得毫無價值可言。小說的主人翁梶反對戰爭,被視為不合時宜的「危險份子」,也因此遭受許多磨難。
梶在老虎嶺礦區擔任勞務人員,認為逃跑的特殊工人是傻瓜,其實在他「人道」管理之下,工人更為安全,且戰爭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總有一天他們會被釋放,並成為勝利者。畢竟,獨裁總歸是要失敗的。當太平洋阿圖島失陷,礦區所長乃對員工發表愛國演說,要求大家積極提高產能,做為皇軍反攻戰力的後盾,梶內心大不以為然:「較之阿圖島好幾百倍的悲劇,中國人正在親身經驗著的事情,他更不會想到吧;今天晚上孤寂地睡在閨房裏的那些女人的境遇,絕不會在他的腦袋裏盤旋吧?這些正呼籲著為阿圖島復仇的口號,想達成輝煌戰果的人們!」梶記得「皇軍」攻下新加坡那天,總社舉行提燈遊行,他未提燈,但隨著遊行隊伍巡迴街上每個角落,覺得這是愚蠢的行為。至於特殊工人選擇逃亡,梶心想,原因正是所長或岡崎之流的軍國主義、侵略性的民族主義以及他們那種非人行為。梶抱持這樣的「失敗主義」,當然成為公司同事的異類或是軍中老兵的眼中釘。
入伍後,梶告訴新兵鳴戶,軍隊就是把人改變的制度。他更對「皇軍」的病態有深入的分析,亦即士兵對軍隊的不講理忍耐不住的話,要抵抗,要逃走,或者是要自殺;若不敢這樣做就得想開,放棄做人,與軍中的習性妥協,久而久之,由被害者變為迫害者,或者成了旁觀者,這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所謂「皇軍」,這幾百萬的本體乃是被時間劫掠了一切的人間之殘骸而已。戰技優良的梶跟下屬說:「我教你們的並不是戰鬥的要領,而是保護生命的要領,這麼做或許會有好處,我從沒有告訴你們戰死是名譽的。」也明白告訴父親為少校的狂熱愛國份子寺田:「為這一次打仗陣亡是很不值得的,寺田你慢慢會明白,為了保存自己而戰吧,奮戰吧,膽怯的話,說不定就完蛋。」
反戰反暴力的梶,先是被迫從軍,甚至於成為「殺人高手」,對於戰爭將他改變成另一個人,他感到極端厭惡卻又無可奈何,梶跟好友影山少尉譬喻說:「我照著自己的意志,經過了惡戰苦鬥倒是事實,結果是追羊的狗卻變成了被追的羊,現在又快被牽到屠宰場去了。」這的確是對於反戰份子的一大嘲諷!
(五)發揮人道精神
五味川純平透過主角梶的人物塑造,呈現人道主義者的時代悲哀,讀之令人掩卷而嘆。
梶被總公司派去礦場當主管,同情弱勢者的他,面對人性化管理的理想與強逼奴工的現實,內心掙扎,痛苦不已。梶希望改善生產方式,提升勞工待遇,「把人當做人對待」,此則招來他人批駁,工作難以順利,同事沖島雖然支持他,卻也笑稱他為人道主義者,而且是相當到家的多愁善感者。當特殊工人「高」等七人被誣指「逃跑」,慘遭日本軍方斬首,梶認為,見死不救,本身亦失去做為一個人的資格,所以他在渡合軍曹斬首三人之後,再也忍無可忍,挺身制止,導致他遭受刑求以及被徵集入伍的下場。特殊工人領袖王享立曾對梶有以下的觀察與評價:「我剛來這個山的時候,發現有一個日本人,不太喜歡他自己身為日本人,那個人雖然在外表上與其他的日本人同樣的對待我們,嘴裏同樣講著殘酷的話,而心與行動卻完全相反,我便認為這是一件極值得珍重的事情。」可以說相當中肯。
在軍中,堅不妥協的梶,飽受老兵欺凌之苦,當他升為上等兵,擔任短槍班助教,梶決心當自己屬下新兵的「母親」,說:「從今天起,我和你們一同生活,共生死,我是並不可怕的上等兵,這點對你們有益還是有損就無法知道了,不過在內務班裏打算充當你們的母親,有時候也會打打屁股,就是你們自己的媽媽,也會這樣子的吧!」結果為了照顧新兵,梶和跋扈的老兵們形成對立,承受著沉重的精神壓力與肉體的痛苦。行軍時,眼看同僚小原走不下去了,梶毅然幫助小原揹裝備,拖著小原前進,後來小原終究無法忍受老兵惡意修理而自殺,梶為沒能妥善照顧小原,深感自責,覺得無法盡然擺脫責任。
向來看不慣梶的老兵「吉田」,追捕逃兵「新城」時,在夜暗中陷入濕地泥淖,掙扎求助,儘管吉田曾百般刁難他、虐待他,迫小原自殺,梶的良知依然令他使出全力,將泥沼中已失神智的吉田救了出來。同樣的,屬下寺田本是盲目狂熱的愛國份子,堅決反對梶的想法與作為,批判梶對國家不忠,但與紅軍對戰時,眼看寺田就要被戰車輾斃,梶毫不考慮,奮不顧身,及時救寺田一命。
逃亡過程中,糧食極端欠缺,敗兵們自顧不暇,身為指揮者的梶,不顧眾人反對,與其他逃命的平民分享彌足珍貴的食物,被視為在地獄裡遇見了菩薩。即使失散者會拖累行程,梶亦不忍心半途棄之不顧,因此加重了自己的負擔。為了生存,罔顧一切道德的老兵桐原,正好跟梶形成強烈對比,桐原就諷刺道:「梶上等兵打仗打得不錯,就吃虧在人太好了。」
(六)堅忍不拔的意志
面對嚴苛逆境,聰明、能幹、強壯的主角梶,勇於與不人道、軍國主義狂熱份子對抗;戰敗逃亡時,其堅忍不拔的求生意志,鼓舞了弟兄,也使他自然而然成為敗兵的指揮者。
梶在老虎嶺礦場工作時,被憲兵隊渡合軍曹指為縱容特殊工人脫逃,兩人為此爆發衝突,梶即使遭到毆打刑求,依然威武不屈,向妻子美千子默告:「我今天才真正的拿出了人類應有的勇敢向暴力拒抗,請妳給我力量,今後也決不向極權低頭!」入伍後,他意識到自己被列入黑名單,於是事事小心謹慎,培養優良戰技,藉以維護自己的安全。跟一直計劃著當逃兵的「新城」不同,梶要在這非人世界過著有人情味道的生活,要發揮自己的可能性,最大界限地拚戰下去。與俄羅斯紅軍對戰前夕,梶告訴屬下:「假定明天要打仗,得救的方法,就是要依靠不放棄生存的念頭才能得救。」他只相信為人生而作戰,絕不輕易犧牲「成仁」。敗戰後逃亡,梶為達成活著回去的念頭,決心排除一切障礙,粉碎一切抵抗。成為紅軍俘虜,梶安慰哭了的寺田:「我們還活著,不一定沒有希望,才只是開始……」甚至於為了「未來」,梶在俘虜營照樣認真勞動,設法讓自己的弟兄們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得以存活下來。
回老虎嶺與愛妻美千子見面,此一信念不斷地鼓舞著梶的意志。只是,被他從戰地救出,一直帶在身邊的寺田遭老兵桐原整死,這時,梶選擇殺死桐原替寺田復仇而逃離俘虜營。千辛萬苦地回到礦區附近,就將與愛妻美千子重逢,卻淪為乞丐,挨餓、偷竊、挨打,尊嚴盡失,失去做為一個人的條件,他絕望、流淚,難逃一死,相對於求生的堅忍意志,這一切的「徒然」,怎不無奈悲哀?
(七)評價仁智互見
五味川純平《人間的條件》,深入探索戰爭、日本社會結構、天皇體制,以及軍國主義……等,毫不忌諱地揭露日本人的醜陋、狂妄和軍閥的殘暴冷酷,讀之怵目驚心。此一自揭瘡疤之舉,當年引起日本輿論界廣泛批評。反對者謂,身為日本人,戰爭已經是過去式了,再「見不得人」的事也都做了,如此這般舊事重提,無異於在歷史的傷口灑鹽!更有人認為,日本於二次大戰獲得全面優勢時,舉國上下陶醉在戰爭的勝利聲中,大家都「肯定」了「侵略戰爭」,像主角「梶」這種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五味川純平把梶塑造成如此富有人道主義色彩,無非是給自己戴上虛偽的面具。但也有不少開明人士表示贊成,認為戰後的日本人,就是應該要有五味川純平這種自省的工夫和面對事實的勇氣。
《人間的條件》敘事採全知觀點,走寫實主義路線,嚴厲批判戰爭及侵略者,探討生命的意義,以及做為一個人的基本條件,故事性強,人物塑造亦鮮明,雖然整體藝術表現嫌弱,然毫無疑問,《人間的條件》確是反映時代,令人省思的戰爭小說傑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