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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本社會文化

谷崎潤一郎(1886~1965)《細雪》書寫大阪蒔岡世家四姊妹的故事,細膩勾繪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日本阪神地區中上層社會的生活細節,畫出一幅多采多姿的昭和風情圖,包括賞櫻、山村舞、捕螢、歌舞伎、藝伎、和歌、法事、節慶……等,其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十分豐富,堪稱認識日本傳統文化的極佳文本。其中蒔岡家三姊雪子內向害羞,年逾三十未婚,由於父母都不在世了,姊姊們就承擔起為妹妹尋得好姻緣的責任,書中不斷地安排雪子相親,成為《細雪》的敘事主軸。而「相親結婚」乃日本社會文化一大特色,更是《細雪》一書最重要的文化語碼。

漂亮、纖弱、內向、害羞、靦腆、沉靜的雪子,三十歲之前已相親不下五、六次,或因蒔岡家過於重視門當戶對,或因雪子眼光過高,一直找不到有緣人,結果一拖再拖,錯過了適婚期,於是蒔岡家對於相親對象的要求,也不得不降低再降低,這對沒什麼缺點的雪子來說,真是情何以堪。倒是關於提親,雪子早看開了,她告訴二姊幸子,就算有人「隨便」提一提也無妨,這樣反而使她「比較打得起精神」。

《細雪》提到的相親,前後共八次,屬於過去式的有三次,一次是對方四十餘歲,初婚,婚期都已經安排好了,臨時發現對方尚有一個極親密的女友,為了掩人耳目才要相親結婚,蒔岡家只好緊急煞車,連忙取消這門婚事。再者是銀行分行經理,儘管是當地第一流的財主,然有五個孩子,介紹人甫開口試探,即遭雪子二姊夫貞之助所拒絕,沒了下文。

(二)第一次相親

相親進行得較有眉目的是三枝家這一次,亦為雪子第一次相親。當時雪子剛滿二十歲,這門婚事是大姊夫辰雄從中積極撮合的,對方門第家世都好得沒話說,但相貌平平,給人鄉下紳士的印象,且中學畢業後因病未升學,而雪子從女中讀到英文專修科皆成績優異,自知將來不大可能尊敬對方,加以悶在小鎮過一輩子,未免太寂寞了,所以她心裡早已說「不」,卻未予明確答覆,直到雙方快講定時,雪子才向二姊幸子表明,讓「太過於熱心」的辰雄無法諒解,造成後來彼此的隔閡。當然,雪子的話少,讓對方誤解,以致「熱衷」之後再被潑冷水似的,讓人覺得「任性」、「故意刁難」,這成了眾人眼中的壞習慣或缺點。十餘年後,剛相親失敗的雪子搭火車回家,在車上遇見當年第一次相親的三枝,先是覺得對方面熟,乃互以眼光試探,雪子繼而被盯住不放,終於想起對方正是多年前被她拒絕的相親對象,氣氛難免尷尬,直到對方下車,投過來不客氣的一瞥,兩人始終沒有交談。雪子發現,對方並不醜,也沒老多少,然而鄉下味卻比以前更濃重了,心想,對方可能結婚,有兩三個孩子,並且繼承財產,成了富家主人,不過雪子認為,嫁給三枝這種人,不會有什麼幸福可言。這不是不服輸,而是雪子個性中的執抝、堅持與自信。

(三)拒絕對方

接著是屬於推進情節的五次相親,也就是在雪子三十歲至三十五歲之間,亦即《細雪》主要的敘事結構。

第一次是美容院老闆娘 井谷 夫人介紹的瀨越,初婚,四十一歲,大阪法語系畢業,留學法國一陣子,目前是神戶法國系統的化學工業公司職員,沒什麼財產,只是薪水階級。雙方正式見面後,覺得人品容貌頗相稱,彼此都還滿意,但對方注意到,雪子左眼附近有陰影似的時隱時現的斑點。此微小的斑點,往往會在月事前後變濃,通常在婚後自然會好轉,不成問題,倒是對方擔心雪子柔弱,派人調查雪子中學時代出勤紀錄,發現缺席日數稍多,懷疑雪子是否有肺病?既然如此,縱使這門婚事談不成,為了提防此後再被疑惑,二姊夫貞之助主張到醫院做X光檢查,以期一勞永逸。這對雪子來說是一大侮辱,結果為了不把這多人費心安排的婚事給破壞,雪子意外地一口答應。檢查結果,胸部無陰影,呈陰性反應。對方放了心,積極進行議婚,未料已不太計較家世、財產的蒔岡本家,同樣派人到鄉下調查,發現瀨越的母親在十餘年前丈夫去世以來,足不出戶,對外說是中風,實則為精神病。結果蒔岡家擔心雪子嫁給有這種血統的人,難保將來出生的孩子絕對不會出錯,於是拒絕了這門婚事。

第二次是二姊幸子女中時期同學陣場夫人介紹的野村巳之吉,四十六歲,東京帝大農科畢業,縣府農林課水產技師,雙親及妻皆亡故,生一男一女,又分別於三歲、十三歲因病去世,唯確定皆非遺傳性疾病。野村了無家累,對雪子言,算是加分,然無任何財產,完全仰賴薪水生活,則是弱點。幸子知道,這是第一次見面即註定對方「不及格」的相親,但野村看過雪子照片,表示無論多久都願意等她。偏偏野村本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還有自言自語的怪癖,且顯然不是能體會女人細緻心理的人,雪子當然也無法勉強接受。

(四)首遭拒絕

第三次是大姊夫辰雄胞姊菅野介紹的澤崎,此次相親較上次已間隔二年三個月之久。澤崎突然要求於菅野家中會見雪子,讓女方覺得沒有禮貌;然幸子、雪子、妙子、悅子等還是以捕螢為由赴約。澤崎喪偶兩年餘,顯然已事先派人到阪神地區,對蒔岡家和雪子的性情容貌做過調查,似乎覺得不差才提出見面的意願。澤崎是早稻田大學商科畢業,大約四十四、五歲,子女兩三個,其父為貴族院議員,綜觀之,澤崎家世好,又是名古屋屈指可數的大財主,對於家道中落的蒔岡家來說,反而是有些高攀了。初次見面,澤崎本人像個瘦小的紳士,並未擺富翁的架子,裝扮普普通通,和幸子她們比起來,反而有點太粗糙,顯示生活之節儉,或者對這回相親之不甚在意。偏偏雪子左眼框的黑斑頗為嚴重,看重外貌的澤崎必定對雪子不中意,所以初見那天,冷冷的眼睛幾乎很快就不再凝視雪子,只礙於情面,向雪子說 一兩 句話就立刻轉向別人。吃過飯,澤崎立即藉口趕火車,匆匆告辭。未久,澤崎來函謂與雪子無緣。這是十年以來的相親中,蒔岡家第一次自感不如人,澤崎的回絕尤令幸子覺得,自己和雪子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羞辱。

有鑑於此次相親失敗的主因,在於雪子的容貌發生了無可否認的瑕疵,所以原先對眼框附近黑斑不以為意的雪子,終於聽從阪大皮膚科的意見,開始打針注射女性賀爾蒙和維他命C,以除去臉上的黑斑,免得喪失自信,繼續成為未來相親的困擾。只是雪子和妙子年歲漸增而猶未找到有緣人,已經成為親戚朋友的話題,尤其是雪子,沒什麼缺點卻嫁不出去,實在沒道理。在蒔岡家父母的週年忌法事後的宴會,毋怪乎有以前的店員於酒後問道,為什麼雪子小姐還沒出嫁?雪子微笑未答,么妹妙子則故意用十分鎮定的口氣說:「──慢慢尋找好對象哪。」雖是自我解嘲,卻也難掩遲遲未婚的尷尬。

(五)功虧一簣

第四次是二姊幸子的朋友丹生夫人介紹的醫學博士橋寺福三郎,這是最令人抱憾、扼腕的一次,因為二姊幸子和二姊夫貞之助都認為橋寺可以得「滿分」,是雪子結婚的極佳對象,儘管貞之助主動從旁協助,極力促成,終因雪子個性過於矜持、保守而功虧一簣。

橋寺四十五、六歲,相貌堂堂,是兩頰豐滿的美男子,丰采、談吐俱佳。其前妻去世,除了有一個性情柔順、十四歲的女兒之外,沒有任何家累。橋寺畢業於阪大,曾經留德,本業為醫師,目前則擔任製藥公司執行董事,居住大阪,就相親而言,條件很好。可是雙方見面之後,蒔岡家十分滿意,橋寺卻似乎提不起勁兒。原來橋寺對雪子之性情陰沉有所疑慮。貞之助覺得,不能輕易錯失這麼好的機會,於是大膽寫信給橋寺,告知關於雪子的優點,諸如頭腦、學力、性行、才藝等,都可以得到良好評價,尤其平時指導悅子的課業及看護悅子之費心,都足以證明雪子會是理想的夫人和母親。此外,貞之助更親自登門拜訪橋寺,以示誠意,使橋寺願意進行議婚,看來這門親事似乎水到渠成了。未料眾人於聚餐後散步,橋寺約雪子一起去雜貨店買襪子,雪子顯得侷促不安,直立不動,未予答應。橋寺告訴自己,雪子就是這種性格,並非不喜歡他。後來,橋寺打算再測試一下,看雪子是否嫌棄他?因天氣正好,隨即打電話約雪子出來散步,唯雪子平時本就害怕接聽電話,二姊幸子又剛巧出門,未能代為應對,結果橋寺在電話那端等候老半天,手足無措的雪子卻無法和只見過兩三次面的男子單獨散步,推辭了邀請,此舉讓橋寺覺得自己一再受到羞辱,儘管貞之助事後再次去信請求諒解及恢復交往,可是橋寺自認不足以做像雪子這樣一位女性的丈夫,婉拒了蒔岡家的好意。幸子和貞之助的期望落空,深感遺憾;倒是雪子外表既沒有格外洩氣的模樣,也不像抱著對姊姊和姊夫過意不去的想法,又難免令幸子為之氣惱、無奈。

(六)終成眷屬

《細雪》中,雪子的第五次相親,介紹人又是熱心的美容院老闆娘 井谷 夫人,對象是御牧子爵的庶子「實」,這年雪子已三十五歲了。御牧實四十五歲,初婚,是貴族之後,出身於藤原氏名門,讀過東京大學理科,中途退學,改去法國遊學,最後是在美國不大知名的州立大學讀航空學,取得學位,接著在美國、墨西哥、南美洲四處打工、流浪,後來終於回到日本,也沒有固定職業,幾年前以玩票的心情幫朋友設計新房子,意外獲得好評,乃設立事務所,從事建築師這一行,偏偏因戰事影響,生意大受影響,不得不關掉事務所,賦閒在家。御牧實頭已禿,黑皮膚,體格強壯而稍胖,然興趣廣泛,談吐風趣,熟悉法國和美國的語言風俗,顯示教養優雅的特點。關於財產方面,御牧早已分家,這些年來,坐吃山空,繼承的家產已耗費殆盡,又沒有固定收入,目前過著公寓生活。御牧實看過雪子相親用的照片,認為雪子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早就打算娶雪子。只是,御牧實花錢大方,賺錢能力不足,興趣廣而缺乏對一件事熱中下去的耐性,所以婚後生活問題頗令蒔岡家憂慮。所幸,御牧子爵同意負擔結婚費用、購買新婚夫婦居住的房子、給予此後二三年間的生活費,幫助新人自立;而且御牧實未久即在兄長協助下,於飛機製造所找到工作,應可撐過時局的難關。就這樣,雙方的婚事快速進展,雖然其間有么妹妙子未婚懷孕生產的意外事件,然在蒔岡家刻意隱瞞下,並未影響雪子的出嫁。

(七)傳統女性的宿命

由《細雪》的細膩描述,讀者當對日本傳統的相親文化有了深入的認識,這是文學結構主義極其豐富的「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美麗柔弱的雪子,出身世家,卻拖到三十五歲才出嫁,除早先蒔岡家堅持門第觀念外,顯然跟雪子眼光高以及個性過於內向、害羞有關,然雪子並不為了遷就相親而改變自我,違逆自然,誠為雪子人格高尚之處,值得稱許。只是,由於歲月帶來的壓力與迫切感,雪子終究未能跟最理想的對象結婚,讓人引以為憾;此外,雪子不像么妹妙子的活潑外向,完全沒有機會自由戀愛,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雪子註定走上最最傳統的「相親結婚」這條路,自己幾乎完全沒有選擇一生幸福的自主權,這是雪子的悲哀,也是早年許許多多傳統女性共同的宿命,於二十一世紀的自由開放時代觀之,豈不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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