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節荒誕不經
村上春樹(むらかみ はるき,Murakami Haruki,1949-)長篇小說《發條鳥年代記》,於1994年與1995年出版,如同其一貫的小說特色,情節荒誕不經,敘事於內心世界與外在現實之間任意進出、穿梭,許多象徵、比喻與預言重疊交錯,意念和暗示若隱若現,讀起來似懂非懂,對村上春樹作品風格不熟悉的讀者,恐怕會半途而廢,難以卒讀。
《發條鳥年代記》共三冊,包括《鵲賊篇》、《預言鳥篇》與《刺鳥人篇》,「鵲賊」名稱係來自羅西尼名歌劇《鵲賊》序曲,「預言鳥」為舒曼小品《森林情景》中第七首曲目,「刺鳥人」則出自莫札特經典歌劇《魔笛》裡的捕鳥人巴巴基諾。所謂「發條鳥」,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岡田亨並沒有真正看過牠的樣子,只聽過牠的聲音,發條鳥停在樹枝上發出嘰哩嘰哩的聲音,彷彿一點一點地捲著世界的發條,如果發條鳥不捲發條,世界恐怕就不動了。岡田亨因為常聽見發條鳥的鳴叫,所以綽號就叫「發條鳥」。
(二)第一部《鵲賊篇》
第一部《 鵲賊篇》,敘述結婚六年,已經三十歲的岡田亨,在法律事務所工作,他沒有律師資格,做的是法律方面的專業性跑腿。儘管工作還算順利,有一天,他突然不想繼續做這工作了。於康健雜誌社擔任編輯的妻子久美子,對丈夫之自動失業,留在家裏當家庭主夫,不以為意。但婚後開始豢養的,與久美子哥哥「綿谷昇」同名的貓咪走失後,穩定的一切都改變了。妻子久美子抱怨丈夫從未注意她,岡田亨這才驚覺,原來他根本不了解妻子。妻子曾經懷孕,卻未取得首肯就趁丈夫去北海道出差時,獨自去墮胎了,此事造成夫妻間內心的隔閡。岡田亨發現,久美子有著他所未知的世界。這期間,岡田亨在家不時接到神秘女子的電話,使得日常生活不再平靜。岡田亨為了找貓,結識休學在家的古怪少女鄰居「笠原May」,二人頗投緣,成為無所不談的朋友。
妻子久美子為了愛貓失蹤之事,去找在大學任教、業已離婚的哥哥綿谷昇商量,綿谷昇轉介通靈女子「加納馬爾他」來幫忙,岡田亨和加納馬爾他見面,依然沒能找到貓咪。意外的是,加納馬爾他告訴岡田亨,其妹「加納克里特」曾遭綿谷昇暴力侵犯、污辱,令岡田亨深感震驚與疑惑。
婚前,久美子母親住院,岡田亨去醫院辦事,二人因而認識、交往。久美子父親是東大畢業的高級公務員,瞧不起家世平凡、無名無利的岡田亨,不同意這樁婚事,而在久美子哥哥綿谷昇眼中,岡田亨是不值得浪費時間的無用之人,幸因久美子父親所信任的通靈人本田居間促成了婚事,然岡田亨和岳家的關係始終緊張、不睦,岡田亨更是痛恨完全不把他看在眼裏的妻兄,故意把貓咪命名為「綿谷昇」。婚後,岡田亨夫婦奉命每月拜訪本田先生,接受指示,唯本田總是敘說著以前參加日俄諾門罕戰爭的種種回憶,直到岡田亨與岳父爆發激烈吵架才停止去看本田。
通靈人加納馬爾他之妹加納克里特,敘述自己離奇的身世,其父經營醫院,她則長期全身疼痛,找不出原因,甚至由於疼痛而和男友分手,傷心之餘,決定於二十歲時自殺。未料開車自殺不成,身上的怪痛症狀反而消失了,但加納克里特為了車損賠款,淪為妓女,直到遇見綿谷昇,遭強暴侵犯,變態的性愛使她達到高潮卻又痛苦不堪,之後她成為靈媒姊姊的助手,既為肉體上的妓女又是意識上的娼婦,進而讓自己從「身上的污點一樣的東西」解放出來。岡田亨竟然在夢中與加納克里特做愛,何以如此?他惑然不解。
通靈人本田先生病故,其友人間宮來函,謂被指定送來遺物,其實這遺物只不過是一個空盒子罷了。間宮告訴岡田亨,與本田因為二戰時自滿洲國潛入外蒙古出特殊任務而結識,任務失敗,同僚慘死,間宮成為俘虜,被棄入沙漠中的深井,絕望瀕死之際,被擁有預知未來神奇能力的本田所救。其後,間宮復因戰事而失去左臂,覺得自己已無生存之意義,回到日本,一直像個脫落的空殼子般地活著。
(三)第二部《預言鳥篇》
第二部《預言鳥篇》,妻子久美子突然離家出走,彷彿自這個世界消失了,岡田亨百思不得其解,他認為夫妻倆是彼此相愛的,是以不斷地尋找久美子的下落。這時岡田亨又夢見與加納克里特做愛,不知理由何在?後來,加納克里特告訴岡田亨,她可以身心分離,先前的確是透過意識與岡田亨性交。
妻兄綿谷昇出面,證實久美子外遇,轉達久美子想要離婚,但岡田亨不同意,堅持與久美子見面晤談之後再作決定。岡田亨來到後巷宮脇家空屋的枯井底,思考人生的下一步,回想昔日與妻結識、交往、婚後生活及墮胎的種種,感覺到久美子心中存在著他所無法進入的只屬於她自己的領域。他也憶起大二打工時,曾令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孩子懷孕、墮胎,為此深感內疚,因而他是不同意久美子墮胎的。少女鄰居「笠原May」惡作劇,私自拿走梯子,令井底的岡田亨陷入死亡困境,幸為加納克里特所救,回到地面時,岡田亨右臉頰莫名其妙長出一塊黑青斑。加納克里特十分好奇,亦至井底思考,嘗試尋找人生的出路,變成一個全新的自立的人。
岡田亨接到妻子來信,謂對方有妻兒,外遇已告結束;她說,依然愛著丈夫,這一切都是她的過失,表明「離婚」對彼此都好。
少女鄰居「笠原May」告訴岡田亨,有時會因別人不了解她而做出想像不到的舉動,如矇住男友雙眼造成車禍死亡,或是拿走井梯,讓岡田亨體驗井底黑暗的恐怖。她說,綽號「發條鳥」的岡田亨自己很正常,實際上又在做非常不正常的事,為了找到妻子久美子,奮不顧身地跟黑暗中看不見的對手糾纏扭打,常常看起來像個傻瓜一樣。於是,「笠原May」想回到正常一點的世界去。
此外,加納克里特計劃去希臘克里特島,約岡田亨一同旅行,岡田亨幾經考慮,終於沒有去成。「笠原May」回到學校上課,而後巷宮脇家的空屋拆除了。岡田亨到區營游泳池,看見井的幻影,進入深沉的黑闇之中,感覺這兒有那一位打奇怪電話的女人,又似乎覺得久美子就被關在黑闇的房間裏,渴望著被救出來;而能夠救她的人除了岡田亨沒有別人。因為他愛久美子,久美子也愛他。所謂預言鳥,據說就是知更鳥,知更鳥為報春與報曉的鳥兒,這似乎在說明著,一切開始有所進展與好轉。
(四)第三部《刺鳥人篇》
第三部《刺鳥人篇》,關於「刺鳥人」的典故,出現於通靈人「納姿梅格」與岡田亨的對話。刺鳥人巴巴基諾是幫助王子拯救公主的人,岡田亨就像王子,一心一意想要拯救久美子;他沒有魔笛與魔鐘,但擁有讓他接近事物核心的「井」。
「笠原May」開始給岡田亨寫信,述說自己再次離開學校,至山中假髮工廠做事的生活種種,謂認真工作似乎接近了真實的自己。仍為處女之身的「笠原May」直言,幻想自己被岡田亨強暴;她可以說給鬱悶的岡田亨帶來了明朗的心情。妻兄綿谷昇返回新潟故鄉,延續綿谷家的政治版圖,順利當選議員,成為新一代的政治明星。周刊報導,宮脇家乃是曾經死亡多人的凶宅,如今新屋主擴大挖掘深井。岡田亨為了擁有這口充滿神秘性的井,設法要買下宮脇家。岡田亨巧遇有預知能力的中年女靈媒「納姿梅格」,因右臉頰的青斑跟「納姿梅格」已故的獸醫父親相同,吸引她的注意,並出資幫助岡田亨買下宮脇家宅邸和那一口井,岡田亨則成為「納姿梅格」神秘組織或工作室的一員,協助療癒客人的精神疾病,更被「納姿梅格」相中,培養成為接班人。這時,失蹤的貓咪自動回來了,重新以美味的鰆魚命名,曰「沙哇啦」。外界傳聞宮脇家的房地產及事業,有金錢、政治力或不明宗教組織介入。為免留下後遺症,影響政治前途,綿谷昇派手下牛河勸導岡田亨退出宮脇宅院;牛河承諾,可居間促成岡田亨與久美子取得聯繫或見面。
其間「納姿梅格」敘述自己在滿洲國長大及隨同母親返日投靠娘家的童年往事,謂獸醫父親和戰爭時期的間宮中尉有所交集;再者,談及丈夫因外遇慘遭殺害,兒子「西那蒙」絕頂聰明而不開口說話。
岡田亨終於得以和久美子在網路交談,久美子欲言又止,說自己已非昔日之久美子,希丈夫能同意離婚。岡田亨認為其中必有隱情,仍堅持跟久美子見了面再說。接著,岡田亨也和綿谷昇在網路上對話,岡田亨一直努力要打開妻子久美子離家出走的重大秘密,他深深懷疑,綿谷昇對久美子姊妹做了些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由於周刊針對宮脇家持續報導,加以綿谷昇之介入、關心,使得「納姿梅格」感覺其安全性受到威脅,於是暫停對外服務。「納姿梅格」和兒子「西那蒙」突然跟岡田亨完全斷絕了關係。而間宮中尉寄來長信,敘述戰後悲慘的遭遇,自認是一個人生的徹底失敗者。
岡田亨經由已離職的牛河得知,綿谷昇性無能兼變態,和久美子姊妹之間有著什麼問題或秘密。岡田亨為了尋找答案,獨自回到宮脇家的深井,恍惚之間,岡田亨穿過井壁,來到飯店,在大廳看見綿谷昇議員遭球棒襲擊重傷住院的報導。接著,岡田亨進入先前遇見打神秘電話女子的飯店208室,感覺久美子似乎就在這個室內,周遭一片漆黑,置身恐怖的危險之中。岡田亨掄起球棒瘋狂打倒不知是誰的對方,自己也受了傷,然後神奇地回到深井,這時乾枯的井卻湧出水來了;若非「西那蒙」及時伸出援手,岡田亨必定慘遭溺斃。岡田亨被救出後,新聞報導指出,綿谷昇議員昏倒送醫,意識不明,跟早先所呈現的情況略有不同。
回到家,岡田亨發現右頰那塊青黑斑消失了,並且接到久美子來信,謂綿谷昇污辱了久美子的姊姊,令她成為他意識上的娼婦,痛不欲生,導致姊姊自戕,對外則說是中毒身亡。久美子發現娘家有問題而離開,不顧家人反對嫁給岡田亨,以為從此可以逃脫魔掌,詎料墮胎之後,內心無法平靜,哥哥綿谷昇又要她接替姊姊,扮演意識的娼婦,迫使她與其他男人無止境的性交,性無能的哥哥則藉以享受意識上的性滿足。久美子在信中告訴岡田亨,她會趁著在醫院看護綿谷昇的機會,拔除電源,殺死哥哥再去自首,且將行使緘默權,拒絕保釋,屆時可能以加工「安樂死」而獲判緩刑。
最後,岡田亨來到山中的工廠探視「笠原May」。其實岡田亨根本沒收到半封「笠原May」的信,因為她只是寫心中的話並沒有付郵。岡田亨和「笠原May」看似情侶,實為永遠的朋友。岡田亨告訴「笠原May」,他之前不知自己是否能原諒久美子,如今他肯定要等「面目全非」的久美子回家。
(五)堅信愛情,追求幸福
原先在法律事務所工作的岡田亨,其祖先以僧侶和學者居多,跟妻子久美子的家世完全不能相比,加以大學成績平平,要通過司法官考試的希望十分渺茫,獨生子的他又生平無大志,自知不是岳家心目中適當的女婿人選。結婚後,岡田亨與岳家關係緊張,每以不得不陪妻子回娘家為苦。妻兄綿谷昇當面批評他:「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開始,就對你這個人沒有抱過任何希望。從你這個人身上,看不出任何想要好好達成什麼,或者想把自己培養成正常人之類的積極向上要素。那裡既沒有原來就發光的東西,也沒有想讓什麼發光的東西。我想你做的一切事情大概都會半途而廢,什麼都無法達成吧。而事實上正是如此……現在你既沒有工作,也沒有將來要做什麼的計畫。說得明白一點的話,你腦子裡有的,幾乎只有垃圾和石頭之類的東西喲。」連綿谷昇的下屬牛河也說:「岡田先生本來怎麼看都是普通人。說得更露骨一點,是沒有可取之處吧。」岡田亨自己這麼想,大概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他消失。他消失了,世界還是不痛不癢地繼續在動著吧。狀況確實很複雜,但能夠確定的只有一件,那就是誰都不需要他。他回答「笠原May」,自己從前就一直沒有勇氣,以後大概也不會改變。當妻子突然離家出走,他如此反省:「或者我到最後為止依然對她不太瞭解就那麼老下去,而且死去,如果是那樣的話,我這樣過著的結婚生活到底又算什麼呢?和這樣未知的對象一起生活,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的我的人生又算是什麼呢?」
事實上,無能軟弱的岡田亨看似平凡卻又不凡,因為他執著、不輕言放棄,深信妻子的愛,一定要找到妻子,以近乎中世代歐洲騎士的勇氣,非得弄清楚離家出走事件背後的真相,救出妻子不可。他逐漸發現,跟久美子的正常生活,被某股神秘的力量給牽引,造成婚姻危機。在尋找妻子的過程中,他重新思考了關於自己,關於妻子,以及關於人生意義的種種,試圖為身陷困境的自己尋找出路。至於「電話那頭的女人」,似乎是受困的妻所發出的求助訊號。他深入黑暗、暴力、恐怖的世界,欲將同樣陷入人生困境的久美子拯救出來,即使可能什麼地方都到達不了,也要拚死拚活地用盡力氣,他意志堅決的宣示:「至少我有該等待的東西,有該尋求的東西。」由於岡田亨的愛與堅持,終於挖掘出真相,除去殘暴的黑暗惡勢力,雖然妻子尚未能像走失的貓咪一樣的回來家裡,只聞其聲而未見面,或許事情也可能更糟,但他樂觀以待,用愛與包容去接納已經身心重創,且可能「再也回不去了」的久美子,又一次印證村上春樹小說的永恆主題──「愛情帶來重生」。岡田亨告訴「笠原May」:「如果我跟久美子之間仍生小孩的話,我想叫做科西嘉這名字。」此「科西嘉」正是呼應了已經重新擁有自我的另一個永遠的朋友──「加納克里特」。
岡田亨之堅持追求的意志與行動,使他擁有了幸福人生的可能。相較於遭受戰爭蹂躪、失去一隻手臂的間宮中尉所言「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沒有東西可以追求的寂寥感更殘酷的事了」,或是「笠原May」之完全不知道將來要去哪裡,已經不再失落的岡田亨還是值得慶幸的。
(六)井的象徵意義
如同村上春樹慣用的藝術表現手法,《發條鳥年代記》有許多的符號與象徵意涵,像「井」是一種工具,用來挖掘思考的盲點;「黑斑」代表神奇的治癒能力;「球棒」象徵戰爭暴力的再現;加納姐妹、打電話的女人以及房間中的女人,都是暗示、線索,也是尋找久美子的橋樑;貓咪綿谷昇是相對於邪惡綿谷昇而生的一個善良的存在。其中,「井」的象徵意義最是耐人尋味。
小說中出現的「井」,包括後巷宮脇家房屋側面直徑大約一公尺半左右的圓形井,這是已被棄用、遺忘許久的枯井;再者是送通靈人本田遺物到岡田亨家的間宮中尉所說的,戰爭時期滿洲與外蒙古交界沙漠地帶正中央的深井。
間宮中尉隨隊自滿洲國越界至外蒙古出秘密任務,不幸任務失敗被俘,其他成員或遭割喉、剝皮慘死,或者逃走,間宮中尉目睹剝皮刑求的恐怖過程後,被棄入沙漠的枯井,原本註定餓死、渴死或絕望而死,卻奇蹟式的被先前成功逃走的本田伍長所救,回到原部隊。雖然九死一生,但身陷黑暗深井的那種孤獨、絕望,成為間宮中尉終其一生揮之不去的可怕夢魘。此井幾乎令間宮中尉死亡,然它同樣為生命的出口,只是間宮中尉戰後回到日本,失去一隻手臂和十二年的寶貴歲月,當他到達廣島,雙親和妹妹已經死亡。大家以為他已戰死,替他立了墓碑。本來內定要訂婚的對象,跟別的男人結婚,生了兩個孩子。他什麼也沒剩下,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一無所有、一片空虛,認為自己不該回來。他當了社會科教員,在高中教地理和歷史,不過,他在真正的意義上,並沒有活著,只是把人家交付給自己的現實上的角色,一個又一個地扮演下去而已,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和學生之間也沒有什麼像是人性化牽絆之類的東西。他沒有愛誰,早已不知愛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反而常夢見自己在井底下活生生地腐朽下去,覺得那才是真的現實,目前的人生才是夢。
相較於找不到人生意義的間宮中尉,岡田亨的井真正為他找到生命的出口,帶來了希望;「井」不只是物理性的窒悶空間,它也可以說是內心深處的體現。岡田亨由少女鄰居「笠原May」得知,後巷宮脇家有一口井,其後聽聞間宮中尉敘述戰爭時期身陷枯井險些喪命的往事,加上妻子久美子突然離家出走,岡田亨想不透為什麼,於是來到井底思考,他覺得要思考現實,最好到離現實遠一點的地方比較好,例如像深井底下之類的地方。連「笠原May」和「加納克里特」都曾跟著先後下到井底,思考自己的出路與未來。果然,進到井底的岡田亨,回想人生一路走來的種種關聯,其後退無可退,幾乎絕望而死,卻因此感受到井的自閉之魔力,甚至於不惜代價擁有這一口井,即使被迫放棄了,他仍再次進入,成功地穿越時空,來到那間處在事物核心的飯店208號房,拯救心愛的妻子。直至他通過果凍般的牆,回到井底,枯井竟湧出水來,這象徵著死亡之後的再生,以及來日生活的充滿希望。
(七)反對戰爭與暴力
《發條鳥年代記》三部曲的另一主題,就是「戰爭的殘酷與荒謬」。村上春樹以日軍在滿洲國為背景的描述,投入極大的心思去考證,貫穿幾位人物的脈絡,隱約碰觸到日本發動戰爭佔領中國的愚蠢。在本田伍長、間宮中尉的二戰回憶裡,「納茲梅格」的獸醫父親在滿洲國動物園的故事裏,作者把戰爭中血淋淋的場景呈現在讀者面前。許多戰時的描寫,不是千軍萬馬或槍林彈雨,而是更逼近人性醜惡面的情節,諸如生剝人皮的蒙古兵、奉命殺光動物園動物的日本軍人、用球棒打爆俘虜頭部的士兵、虐待活埋日本兵的蘇聯軍……等,這在其他小說中,絕對是最荒謬最不可思議的,然在《發條鳥年代記》裏卻成為最寫實的敘述,令人讀之毛骨悚然、不寒而慄,此乃村上春樹反戰的有力批判。
村上藉由間宮中尉之口,訴說戰爭的荒謬本質:「我覺得好像自己被遺棄在世界盡頭似的。為什麼在這雜草叢生除了臭蟲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廣大土地,幾乎既沒有軍事上也沒有產業上價值的不毛土地,還非要拚著死命去爭不可呢?我實在無法理解。如果是保衛家鄉的土地,我即使送了命也要戰。但為了這不長任何穀物的荒涼土地,而捨棄唯一的生命則真是愚蠢。」在中國參戰,內心抱持懷疑的濱野軍曹,也對間宮坦白說出自己的心情,他只有小學畢業,是天生當兵的料,自己是當兵的,為國犧牲性命也沒話說,因為那是他的職業,但如今在中國打的戰,怎麼想都不是正常的戰爭,敗走的中國兵脫掉軍服潛進老百姓裏去,於是日本軍弄不清楚誰是敵人,聲稱捉匪賊、抓殘兵,殺了許多無辜的人,甚至於一口氣把幾十個人丟進井裏,再從上面投進幾顆手榴彈。這樣的戰爭沒有任何大義可言,就只是殘殺罷了,而被踐踏的,最終還是貧苦的農民,對這些人毫無意義的殺伐,說是為了日本,濱野軍曹很不以為然。
當然,充滿語言魅力的綿谷昇,表面上是光鮮亮麗、正義化身的政治明星,實則所作所為極其變態、暴力與邪惡,他迷信權力,野心勃勃,欲操控一切,彷如戰爭另一種形式的再現,怎不可怖!
(八)藝術表現有待商榷
一般而言,《發條鳥年代記》不易閱讀,就像走入文字迷宮般的城堡,真實與虛幻顯得混沌錯亂,許多無意義的情節安排,看似寓有意義的隱喻與暗示,卻往往令讀者莫名其妙,陷入迷霧之中,荒謬、詭異加上黑色的驚悚所交織出的情境,也讓猜謎的讀者匪夷所思,其小說表現就變成了故弄玄虛。
敘事的主軸為岡田亨尋妻,但插入關於「笠原May」、加納姊妹、「納茲梅格」母子、通靈人本田、本田友人間宮中尉的敘事副線,雖然岡田亨和「客人」以臉上的黑斑相聯繫;他因為這黑斑而和「西那蒙」的外公,亦即靈媒「納姿梅格」的父親相聯繫;「西那蒙」的外公和間宮中尉及滿洲國新京這個地方相聯繫;間宮中尉和占卜師本田因為在滿洲和蒙古國的特殊任務而相聯繫;岡田亨和久美子是經由綿谷昇家介紹而認識本田;岡田亨和間宮中尉又因井底經驗而相聯繫,間宮的井在外蒙古,岡田亨的井在後巷宮脇宅院的庭園裏,這宮脇家以前還曾住過中國派遣軍的指揮官。一切就像圓輪般聯繫著,那圓輪的中心是戰前的滿洲,是中國大陸,是昭和十四年的日俄諾門罕戰爭。可是,為什麼岡田亨和久美子會被牽涉進那歷史因緣之中呢?岡田亨無法理解,讀者亦然,這也在在顯示《發條鳥年代記》敘事結構的鬆散、有欠嚴謹。
此外,村上春樹《發條鳥年代記》對於戰爭的殘酷與荒謬,有著十分深刻的描述及批判,就主題內容普遍較「輕」的村上小説而言,可謂極其難得。然以小説結構觀之,此與「堅持追求幸福人生」的主題語碼,二者連結性顯然薄弱,予人結構斷裂之感,應是這部作品的致命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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