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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下課鐘響尚有半小時,牠由書庫門縫溜進教室,神不知鬼不覺,躲在後邊角落冷靜守候。

原本等下課再進來就行,不過管理教室的新工友太盡職了,有如教室是他僅有的一切似的;人剛散去,立即進門將廢棄物清掃一空,似乎稍稍晚了點就會對不起教室或自己一般。這令牠厭惡極了,所以趁未放學便先下手,免得向隅。

選擇此間教室,是因為與牠家──書庫毗鄰,交通便利。另外,上今天最末兩節的班級,女生多而饞,遺留下來的東西最雜,對無所不食的牠來說,具有絕對吸引力。

教室並不安靜,桌椅移動頻頻發出不耐煩的雜音。老教授對這樣的干擾,顯然不以為意,自己依舊在講台上說得陶醉其中。

牠豎起雷達般的小耳,彷彿收聽到嗑瓜子的細碎聲。不怎麼肯定,放亮眼,由地板這頭搜尋過去,果然有瓜子殼。但相當遠,估量約隔六、七張桌椅的距離。好在時間充裕,牠小心翼翼,沿一隻隻椅腳挪移過去,直至瓜子殼面前停住;一看是玫瑰瓜子,正中下懷,內心大喜。因為瓜子越是不易嗑,輪到牠吃的機會相對就越高。

牠抬頭看,是兩位打扮入時、很Fashion的女生,蹺著腿,半空中的小腿還上下一點一點。書本未翻開,倒是書皮各有堆小山丘一般的玫瑰瓜子,色澤光亮。

「討厭!這麼硬,怎麼咬?」其中一個抱怨著,不高興的丟下一粒形狀凹扭的瓜子。

牠隨即揀起瓜子,利用如鑿的牙齒,滿意地啃嚼起來。

「這種比較香嘛!慢慢咬。」另一個安慰說。

不過,說話者口中的瓜子,顯然也硬得咬不開,張嘴皺眉,連兩眼都因使勁而瞇成一線;那自虐的模樣十分可笑。接著卻因太過用力,瓜子被咬碎了。無可奈何地丟下,重新拈起另一顆瓜子嗑。

不管她們嗑得怎麼費勁,牠只管毫無顧忌地吃。這點完全不用擔憂,因為校內一切單純,人們不存壞心眼,東西自然不會下毒;但外面的世界卻總是設法要毒死牠們。聽說小青的哥哥就是貪吃毒糖以致暴斃,死狀悽慘。小青也住書庫,是牠女友,小青同牠講起這悲劇,使牠深為自己能待在校園感到欣慰。這裏雖不如花花世界多采多姿,倒也安定自足。

「張素美怎沒來?」嗑瓜子的女生沉默一陣,又找到話題。

「她那個來了。」

「妳的這個月怎樣?」

「很準。妳呢?」又丟下一顆變形瓜子。

「等急了還不來,結果打針吃藥,才來一點點。」答話的人十分羨慕:「真希望像妳一樣。」

聽的人被搔中癢處,高興的笑了,得意非凡地又抓起一把瓜子到桌面。

牠對她們無聊的談話不感興趣,只顧吃著香脆可口的玫瑰瓜子。

「嗨!聽說學生活動中心換片了!」語氣像發現什麼新事物般興奮,等待對方發出共鳴。

「真的,什麼電影?」

「金鼠王。」睜大杏眼,彷彿極恐怖似的。

金鼠王?牠頓覺光榮,同類竟也風光,豈可錯過?非看不可!待打聽清楚,約小青一道去。牠邊想邊吃,如同一步登天似的,莫名其妙地神氣十足。

「下了課就去?」

「髒死了。」皺眉掩鼻一臉嘔心狀。

「去啦──」一再慫恿,那啦聲拉得長長的。

「好啦好啦。」

兩人獲得結論,相視一笑,又輕鬆地繼續嗑瓜子。

「講話請小聲點。」台上的人見台下囂張,吵得太不像話,有如受盡委屈的小孩般負氣說著。

大家頓時安靜下來。牠也瞇著眼由椅縫往上看,台上的人白髮蒼蒼,至少六十五了。這麼老大猶聲嘶力竭,非但未受尊敬,還得百般忍耐這群大孩子的窩囊氣。牠雖不識字,然而想到自己在書庫啃過不少古籍,竟越發同情這老教授了。心想,師道不尊,那出身書庫,咬文嚼字的牠不也臉上無光嗎?

盼大家賣點面子給老教授,偏偏這群學生太不懂事,聽方才那話,像被吸引之後立即發覺這不是自己感興趣的事,隨即又各自繼續未竟的動作與未完的談話。

比起來,牠印象中,那位講授「國際關係」的另一位老先生可威風了,不服老的教授棄絕老莊,鐵面無情,發揚法家思想。有一次,老教授發現一男生上課看閒書,怒叱道:

「看什麼書?拿出來!」

「什麼!竟然看漫畫!」

教授憤怒極了,手指向門,聲音有如山洪爆發:「出去!」

該生呆立遲疑,怯懦地抬眼看教授,請求饒恕。

教室內,鴉雀無聲,如暴風雨襲擊前的一刻,靜得令人心慌。

老先生火大,一不做二不休,硬是把學生強行拖出教室。牠正巧在門口,嚇得往後逃,還沒頭沒腦地撞到點名先生,使得點名先生跌了個四腳朝天,威嚴掃地。

後來和小青談起此事,得到的結論是:人是畏縮軟弱的動物,暴力代表一切。眼前這位可悲的老教授,放棄了暴力,等於放棄了一切,他一無所有,什麼也不是了。

又有瓜子殼丟下來,牠未撿食。只見老教授搖頭嘆息,轉眼間似乎蒼老了許多。

奇怪,不想上課,怎不離開?何苦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牠正感納悶。

「點名了!」

台下一陣騷動,牠這才恍然大悟,卻也為這群被動的學生感到悲哀。

想幹什麼,就做什麼。牠突然為自己的生活原則驕傲異常。

吃多瓜子,沒意思,牠轉移陣地,沿靠牆緣向上行。這兒有人使牠倍感興趣。

此人一副老實樣,留著稀稀疏疏的小鬍,頭髮長度也規規矩矩,看來是值得信賴的那種人。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別人不管聽課與否,總做些令自己感覺有趣的事情,他卻猶如坐禪,什麼也不做;不聽課,不說話,不睡覺,不偷吃零嘴,只是左手托住腮幫子,對著窗外的山色出神。難道發呆沉思是他覺得最有意思的事?牠通常都忙碌不停,當然偶爾也會靜下來想想,不過所想的大都是哪裡有好吃的?以及如何將那誘人的美食弄到口。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牠足足觀察五分鐘,那人有如石膏像,動也不動,甚至於連眼皮都未眨一下。牠愈看愈覺乏味,感到肚子餓,才又放亮眼睛,四處搜尋。

嘿!玉蜀黍!

牠瞧見靠門的牆邊,兩張桌椅之間有半支玉蜀黍;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大為驚喜。不過,安全第一,還是繞大ㄩ形去接近那可愛迷人的目標。

迅速抵達目標正前方,牠細細打量這玉蜀黍,顆粒勻稱,表皮發亮。難得的大豐收!牠非常滿意。

正要開口,坐著的胖子這時大模大樣地伸了個大懶腰,想來是剛睡醒吧!椅腳移動,玉蜀黍被碰轉了半圈,幸好還在椅子下方。恰巧附近又有張報紙,而門又未掩;風灌進來,報紙一角在蕩呀蕩的。嗯,掩護良好。

不知如何下口,端詳好一番,終於享受起來。又甜又實在,牠想,小青若能一道分享,該有多好!可是,小青今天生病,不能來。牠怔了半晌,才又若有所思地嚼著。

這時,剛睡醒的胖子,睏意全消,一逕找旁邊那位戴黑框眼鏡的男生聊天。

「幹嘛抄得這麼勤快?這麼賣力幹嘛?」

戴眼鏡的受到打擾,一臉不耐,未予理會,仍然埋首筆記。

「算了吧!你筆記會作得比阿呆好嗎?」胖子看對方不理會,有如要推銷真理似的又問。

聽的人停頓了下,偏首看胖子一眼,輕輕甩頭,顯然被胖子說對了。

胖子一見有反應,立即把握機會,全力遊說。

「既然如此,何苦來哉!像我,跟阿呆訂購八個科目的筆記、資料,才四百八,不用抄不必寫。考前一週保證全部交貨,連重點都整理好了,還附贈考前猜題及答案。只要大略瞄幾眼就可低空掠過。」胖子像江湖客作街頭廣告一樣,大手一揮:「看!乾淨俐落,多舒服!」

戴眼鏡的有些心動,但依然手握原子筆不放。筆在手指間輕巧地轉動,猶豫著。

「好了好了,別再浪費時間,就這樣決定。況且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只須預付五十元訂金。」胖子伸手拍拍對方肩膀,彷彿十拿九穩。

到底是誰浪費時間?牠糊塗了,愈想愈不明白,搖搖頭,繼續吃美味的玉蜀黍。

戴眼鏡的經胖子一耽擱,跟不上筆記,索性不寫了,將筆收起來。

胖子兩眼探照燈一樣,轉來轉去,有如未享受到應有待遇,不滿地朝戴眼鏡的,大吐苦水:「這堆女生一個比一個醜,分明是在虐待我們的視覺器官。」

戴眼鏡的隨即也瞇起眼睛,打量教室內的女生,可是臉上沒有胖子那種嘔心的表情。

「不過,聽說她們嫌我們班男生土裏土氣,不會玩。」

「什麼話!」胖子被侮辱般,很不服氣。

聲音太大,台上的教授縐了縐眉頭。

牠又是一怔。什麼話,人類都同樣醜陋,有什麼好爭論的?搞不懂。

「管這幹嘛?內銷不行搞外銷不就結了!」戴眼鏡的取出方格紙邀胖子:「五子棋,怎樣?」

兩人很有默契,立即在紙上○×起來。

夕陽懸在窗中央,橘紅陽光照入教室,在地板留下錯綜交疊的影子,明明暗暗。牠有著被窺伺的感覺,停止吃食,抬頭望見四十五度方向的一位女生,坐得僵直,顯然極不安的樣子。

難道被她發現了行蹤?或許,不十分確定?牠想著。還沒吃飽呢,繼續吃吧!但這次提高警覺,邊吃邊留意周邊狀況。

果然,相同方向又有目光投射過來。一定是被發現了!

牠立即往靠牆的椅腳藏匿,再探頭偷看;這女生故作鎮定,兩眼注視黑板,但牠依然輕易觀察到,她神色十分緊張。

嗯,竟然怕我哩!牠得意萬分,想起那部叫「金鼠王」的片子,有些自我陶醉。

差不多飽了,玉米猶剩不少,放棄又捨不得。可是,快敲鐘了,且似乎已被發覺,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距門口雖近,不過走出桌椅即是毫無遮掩的空曠地帶,就這樣衝出去,太冒險了!小青說過,讓一步海闊天空。穩重為上,萬勿逞強。牠打定主意,循原路回書庫去。

既然有了曝光的可能,便咬來報紙,以報紙掩護,慢慢移動。牠視線雖被報紙遮住,耳朵仍清楚聽見左右的聲音。

「唉呀!那是什麼?」

突然有女生神經質地尖叫起來。

這下真的被發覺了!牠捨棄報紙,堅決果斷,箭一樣地往書庫門縫衝鑽。

「老鼠!老鼠!」

有人大喊。女生們尖叫不已,教室亂成一片,有如發生大地震。

好幾名女生嚇得臉色發白,抱在一起呼喊「救命」!也有人跳上了桌。

忽而又聽見女生哭叫聲,牠靈機一動,馬上朝出聲處衝去。那女生撞見鬼似的,驚聲尖叫,奪門而出!

嘿!門戶洞開!說時遲那時快,牠一聲吱吱,隨即子彈般衝出門,沒命的逃向大樓幽暗一角。

此刻,牠聽見西敏寺的下課鐘聲,在背後噹噹噹地響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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