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送到這書店已有兩個月了吧！剛送來時，被那戴黑框眼鏡的女店員隨意地翻了下，擺上那高而不顯眼的書架上。身邊的鄰居，衣著老舊，年紀都已相當大了，和他們比起來，我只能算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子！
將我擱在這「高不可攀」的地方，真教我不服氣。論外表，我雖不像小說部 那些 小姐，穿有花花綠綠的衣裳，也沒有古史的 諸位 先生，一身筆挺的西裝，可是，我卻也穿著素色帶紋路的襯衫，襯衫上還繡有我引以自豪的名字，是由書法名家所題；所以，比上不足，比下卻綽綽有餘。至於內容，我能夠讓讀者「開卷有益」，不像小說的過目而忘，及古史的深澀難嚥，就憑此也應把我安置在「黃金地段」。那不識貨的店員，真是有眼無珠，不識泰山！
眼看樓下的鄰居一個個喬遷，真教人著急！每天在我腳下走過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他們的眼光從不停留在我身上，至多只掠過一眼，然後就走向小說部的花花世界去了。
每當打烊，整間書店隨著店員的離去而落入黑暗，心想，難道我就這樣終生被遺忘在這不見天日的角落？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外頭的新世界，讓金色的陽光曬去身上的霉氣，呼吸自由的空氣？
（二）
日夜盼望的時刻終於來到，那是個週末下午，玻璃窗擋不住門外的陽光，陽光在書架上鍍一層金，一位長髮披肩的小姐，身穿黃襯衫，半褪色的牛仔褲，手臂彎已擁著幾本書；經驗告訴我，她是大學生，準沒錯！我真羨慕依躺在她手臂彎裏的書，有這麼標緻的女主人。如果我也能有這麼個女主人，我願盡我所能來幫助她。
唉呀！她的視線正停留在我身上。哦！老天保佑啊！千萬別讓我失掉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拜託！
通常是恨不得有人看我，現在有人看我了，卻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真想一股腦跌入她的臂彎。
美麗的她開口了。一定是看中我吧？！我心跳又加快起來。
她抬起頭指著我，那粗魯的店員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爬上梯子，把我拎出蟄居已久的斗室，笨手笨腳地拍去我頭頂上的灰塵，好像怕我弄髒她的手似的。
我未來的主人擁著忠心耿耿的我，翻動著我說：「看起來好像不是很新耶？」
待在這倒楣的地方當然老得快。
店員一臉陪笑著說：「不會嘛！這是很好的一本書，買下來以後仍時時有看的價值，何況這都絕版了！」
哼！這俗不可耐的大嘴竟也為我說起好話來了。其實，她才不懂，不過是想早些請我走罷了。
這小姐聽了，又把我翻了翻，看了半天，才無可奈何地說：「反正是老教授規定的，明天上課要用，那就買了吧！」
我聽了差點叫了出來。可以離開這個倒楣的地方了！我恨不得親吻那高雅秀白的玉手，我的夢想終於成真，再也不必呆在這兒看那店員難看的臉色了。
當新主人擁著我走出店門時，我得意地瞧那戴眼鏡的店員一眼。外頭的自由空氣，好新鮮！好甜美！我禁不住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我抬頭望著主人姣好的面孔，心底發誓著，一定盡全力為她服務。陽光灑得我全身發亮，身上的霉氣早已消失無蹤。
第二天，她帶我去上課，使我認識很多新朋友，但我總覺得自己比他們要來得幸運，因為我有最美麗的主人。每當她翻開我，用纖纖玉手親撫我時，我都竭盡所能告訴她所要了解的，她滿意地頷首點頭，也就是我最高興的時候。
這可以說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可是，好景不常，在一次考試後，她就冷落我了，成天把我悶在書架上，不再帶我去上課，取代我位置的是有副紅厚臉皮的洋妮子，以及那既會打扮又會撒嬌的小說，我每天只能枯坐在書架上，看著日出日落而嘆息。
（三）
直到有一天，她家裏大大小小都在房子內東擦擦、西洗洗，我好奇的請教旁邊那老態龍鍾的鄰居，他慈祥的告訴我，今天是大掃除的日子。我聽了，邊點頭邊向他答謝。
她的長髮用一條黃絲巾繫起來，走到書桌，把其他書本一一取下來，擦了擦再擺回原位。焦急的等了半天，終於輪到我了。她很細心的把我擦得一身乾淨，但沒將我擺回書架，只是讓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書桌上，就走了，把我搞得莫名其妙，如墜入五里霧中。
下午，太陽光暖暖地親吻著我，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突然，書房的門打開了，是我的主人，後頭跟著一位短髮戴眼鏡的小姐。從她們談話中知道，她是主人的表妹，是為我而來。
「表妹！這就是你們教授指定的書。」主人拿起我，用白嫩嫩的手心拍了兩下，「反正我已用不著了！就送給你吧！」
她好像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她豈知我正難過著。我被另一陌生的纖手翻動著，「表姐！對！就是這一本，我拿走了，謝謝妳！」
就這樣，我被帶出了這熟悉的房子，隨著新主人來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新環境。希望她不是為了學分才看我，我祈禱著。但是可憐的我卻又遭到同樣的命運，在一次考試後，戴著眼鏡的她，也不再理我了，甚至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少創傷痛痕。尤其是我的紋路襯衫，已被蹧蹋得不成樣兒。她看見我，就像碰見大仇人似的，只在喝燙茶的時候，才用得著我，拿我當茶杯墊。這種舉動，怎不叫我生氣？怎能不引起我的反感呢？
現在，只是一心想離開這令人傷心痛絕的地方。因此，當她以賤價將我賣給那舊書攤老闆時，我連一絲悲傷的感覺也沒有。
（四）
這舊書攤的書真不少，各式各樣，無所不包，但有一個共同特色──非老即殘，這周遭的同病相憐者，反使我感到非常安慰。
書攤的老闆拿起我，仔細翻了翻。他的雙手已讓歲月留下了又深又縐的痕跡，但他撫著我時，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是位歷盡滄桑、意志堅定的人，所以我喜歡他。
他待我不薄，脫去了我已經破舊不堪的襯衫，重新替我穿上一件白襯衫，還親自題上我的名字，把我擺到一列列書架的正中央，使我眼界大開，整條書街全都映入眼簾，每一筆交易也都在我的注視下完成。
街道兩旁都是些賣舊書的，來往的車輛很少，看書買書的人就算再多，街道也仍顯得安安靜靜的。我天天陪著老闆，不論是下雨或晴天，看著夥伴們來了又走了，我不再感傷。雖然仍心存一絲希望，但每當有人眼光注視著我時，我的心不再狂跳，因我已看開了。所以，這是一段最最平靜安逸的日子。
（五）
又是一個下雨天，街上的生意被雨水沖得更加清淡。老闆坐在椅子上整理一些剛到手的舊書，我則注視著一點點的雨打在街上的每個角落。今天，街上的人很少。
嗯？！面前這位，看起來好面熟啊！當我們眼光接觸時，我覺得非常親切，像是彼此間蘊含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默契，不知為什麼，我內在湧起一股很久未曾有過的感覺，我平靜的心忽然又不安的狂跳起來。
他扶了下眼鏡，輕輕地取下我，小心翼翼地翻看著。從他的臉色可以知道，他對我非常滿意；從他的手，我感到一股股的熱流。他會不會就是我思慕已久的主人？他會不會買下我？我心底自問著。
我又抬頭看看他，從他那誠懇認真的眼神，我可以確定，他是為讀書而讀書的雅士，絕非是為學分而讀書的俗客。他一定是個好主人！
想到這裏，內心激起被佔有的慾望。買下我吧！我心裏叫喊著，我會為你鞠躬盡瘁的。
沒想到，這一切岀奇順利。他拿著我，和老闆討論了下價錢，很快就成交了。在新主人有力的手中，我看著其他同伴，卻有依依難捨之情。
（六）
這是間很大的書房，光線充足，書桌上栽有水仙，是個讀書的好地方。我的新主人很愛護我，他在我扉頁印上一個好美的記號，時時不忘翻看我，使我感到自己深受重視，而我也在能力範圍內，全心全意的為他解惑，作為報答。當他閤上我時，總是面露滿意的神情。
最最令我高興的是，他在一個天清氣爽的早晨，將我捐贈給他所就讀的學校圖書館。能夠參與這饒富意義的活動，我引以為榮。
圖書管理員很細心的為我編碼，重新上架。
這兒的同伴好多好多，又個個和和氣氣，充滿一種寧靜和諧的氣息，我很喜歡這樣的環境。
從此，我可以廣泛的為大眾服務，也藉此接觸到種種不同類型的人。上天對我的安排竟如此奇妙，真是出乎我的預料。
（七）
現在，很清閒，唯一可做的是等待，好隨時為人服務，這也正符合我的本性，能隨自己的意思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還有什麼比這更痛快的呢？
每當夜闌人靜，常會揣想著下一位借書的人是什麼樣子？看著熟睡的同伴們，再看看自己，我不禁對自己說：
「好幸運的小子！終於讓你找到真正的家了！」
──原載1975.3.21《中華副刊》（蔡文甫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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