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上銀幕,膾炙人口﹞
(一)大時代的悲劇
好的文學作品,終能通過時間的試煉,讓人百看不厭。俄國巴斯特納克(Boris Leonidovic Pasternak,1890-1960)的長篇小說《齊瓦哥醫生》,書中熱愛生活的主人翁身陷於大時代的革命洪流中,屢受迫害,欲求安穩生活而不可得,也因此不得不與真愛忍痛分離,飲恨辭世。多年後閱讀之,依然不勝噓唏,感動良深。
生於十九世紀末的齊瓦哥,是醫生也是作家,父親為富豪,青梅竹馬的妻子冬妮亞來自大地主家庭,當共產黨發動革命,俄國爆發內戰,齊瓦哥一家開始顛沛流離的苦難日子。共產黨當道後,齊瓦哥夫婦家族因出身高貴以及齊瓦哥嚮往閒適生活的小布爾喬亞思想,以致備受當權者迫害。齊瓦哥無意間被游擊隊劫持,妻兒遭驅逐出境,夫婦從此未再見面。後來,齊瓦哥逃出游擊隊的控制,回到城市,與已婚生女的摯愛拉娜重逢,為逃避可預見的迫害,他們一起躲到鄉下生活。未久,拉娜身為紅軍高官的丈夫卻遭政治整肅而舉槍自戕,拉娜受到牽連,危在旦夕,她在不知情之下,與齊瓦哥分開,隨舊識克馬羅夫斯基律師前往遠東;齊瓦哥當時並不知道,拉娜已懷有其骨肉。拉娜離開後,齊瓦哥無法獨自生活,千辛萬苦地回到莫斯科,飽受新政權的欺凌,所幸與同情他的鄰居馬雲娜結婚,生了兩個女兒。正當齊瓦哥獲得同父異母弟歐格拉夫將軍相助,準備好好面對新生活,未料才中年的齊瓦哥竟因心臟病發作,猝死於街頭。拉娜趕來參加齊瓦哥葬禮,心酸欲碎,未久亦遭迫害身亡。
小說的最後,雖然齊瓦哥與拉娜所生之女,為其同父異母弟歐格拉夫找到並予以照顧,讓人稍感安慰,然齊瓦哥醫生終究是悲劇性角色,怎不教人沉思低迴?
(二)反對「戰爭與革命」帶來苦難
齊瓦哥熱愛人生,誠實面對生命,因反對戰爭、厭惡革命改變一切而飽受苦難;想逃離政治,卻身不由己的捲入其中。齊瓦哥認為,鼓動革命的人除了帶來改變與騷亂,可以說不安於任何事,他批判道:「改造生活!敢說這種話的人就從未了解過生活──他們從來不曾感覺到它的呼吸、它的心跳──不管他們年齡多大、見識多廣。」(第十一章第五節)又說:「那些當權的人,他們卻急於建立他們絕對無誤的神話,以致他們完全蔑視真理。」(第八章第四節)認為「革命的製造者是一羣頭腦單純的狂熱行動者,一羣畢生專心致志於某一有限領域活動的天才」(第十四章第十四節),當齊瓦哥被迫辭職,他説:「總是這個樣子──再三地發生。最初,一切是燦爛的。……然後在實際運用中你發現,他們所說的觀念只是廢話──讚美革命和新政府的空話。我受不了這些……」(第十三章第十六節)毋怪乎投機份子──律師克馬羅夫斯基當面警告齊瓦哥:「你對共產主義世界是一個活的嘲弄,一個活動的侮辱。」(第十四章第一節)誠實不自欺的齊瓦哥醫生在共產黨專政之下的際遇,可想而知。作家巴斯特納克於小說結束之前夫子自道,「勝利沒帶來戰爭結束時所期待的解脫和自由」,此語著實發人深省。
《齊瓦哥醫生》於一九四八年落筆,一九五五年底完稿,由於其內容思想充滿反革命色彩,不被執政當局所認可,此書送審後,尚未出版就成了禁書。一九五七年,首先以義大利譯文出版,普受好評,咸認是把抒情與史詩、戲劇融於一爐的成功作品,隔年即以此書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然而,蘇聯作家協會大為震怒,指責巴斯特納克是「蘇維埃草坪上長出的雜草」,其作品有辱祖國,政府當局也準備將他驅逐出境。巴斯特納克這時連忙寫信給蘇聯當權者赫魯雪夫,表示離開祖國等同於死亡,請求當局不要採取如此嚴厲的處置。巴斯特納克雖然免去被放逐國外的命運,但他不得不拒絕領獎。直到巴斯特納克逝世十七年後,其同居人奧佳‧依芬斯卡雅才打破沉默,接受記者訪問時透露:「巴斯特納克未曾計劃以這本書來做為一項挑戰,他也非常不願意參加任何政治活動。他不斷說明這點,但……人們即使不斷說他們不願涉及,政治有時卻也脫身不得。」當誠實情真的文學遇到虛偽殘酷的政治,固然一時受挫,然長遠觀之,本乎良心的文學終究是永恆的。
(三)不朽的愛情人物
《齊瓦哥醫生》氣勢磅礡,幾乎是一部鮮活的俄國近代史,敘述了帝俄衰敗、日俄戰爭受挫、一九○五年革命、紅軍白軍內戰、各區蘇維埃成立、二月革命、十月政變、俄羅斯社會主義蘇維埃聯合共和國建立、新經濟政策,乃至恐怖的特務機關「契卡」等,不過,書中最扣人心弦的是,齊瓦哥醫生與拉娜不朽的愛情。
齊瓦哥醫生愛家、戀家,但其妻冬妮亞自知「她愛他而他並不愛他」;同樣的,拉娜固然愛丈夫拔夏,夫妻之間卻缺少熱情,聚少離多,彼此相處「有著不自然的造作」。齊瓦哥和拉娜則十分投契,相互瞭解、欣賞,深愛著對方,只是囿於社會現實,兩人發自內心的真愛無法受到祝福,他們為著無法結合、不能一起快樂生活而深感矛盾、痛苦與無奈。
齊瓦哥的才氣、智慧和教養,令拉娜欣賞。至於拉娜之所以吸引齊瓦哥,書中著墨甚多。比如拉娜聰明美麗,容易相處,「一舉一動都沉靜優雅,她整個人──她的身材、聲音、姿勢、灰眼睛和金頭髮──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第二章第四節);在齊瓦哥眼中,拉娜動靜皆美,「她讀書,並不以為這是最高級的人類活動,卻反而當它是最簡單的事,一種甚至連動物也能做的事。好像她從井中取水,或削馬鈴薯皮」(第九章第十二節),而且她樂於勞動,忙於家務瑣事、烹調和洗滌的拉娜,「頭髮蓬鬆、雙袖上捲、裙裾吊起,一派單調的家常打扮。她那種堂堂的魅力幾乎嚇壞了他,比她穿高跟鞋,身穿悉悉作聲長得像掃帚的裙子去赴舞會時,還要動人」(第十三章第十五節)。更重要的是,拉娜勇敢又有思想,齊瓦哥如此形容她:「你不能與生命及存在溝通,而她卻是它們的代表、它們的化身,本來是不能言傳的生存原則,一到她身上就善解人意而且能說話。」(第十三章第七節)齊瓦哥醫生亡故後,其弟歐格拉夫轉告拉娜,說她了解齊瓦哥之深,或許超過其他任何人。(第十五章第十四節)拉娜可以說是偉大女性完美的化身,不只是齊瓦哥,相信每一位讀者也都會愛上她,並不計較她和齊瓦哥在一起是否有悖道德?反而會同情她多舛的際遇及其對崇高愛情的堅持追求。
毫無疑問,《齊瓦哥醫生》成功塑造了齊瓦哥和拉娜兩位主角,使這部小說擁有了永恆的生命。
(四)洋溢哲理之美
《齊瓦哥醫生》成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古典作品之一,主要因素之一即為書中所洋溢的哲理之美。
如齊瓦哥說:「人是為生活而生的,不是為準備生活而生的。生活本身、生活現象和生活的天賦,才是真正要緊的事!」(第九章第十四節)又說:「我不喜歡從未失足或跌倒的人。他們的德行是沒有生命的,沒有多大價值的。生命未曾向他們顯示過它的美。」(第十三章第十二節)「真正偉大的事是沒有開始的,就像宇宙的存在一樣,它來得很突然,就像它早就存在,或從天而降。」(第六章第四節)諸如此類充滿哲思之語,書中俯拾皆是。再者,由於齊瓦哥醫生也是詩人,他提出不少關於文學藝術的見解與雜感,都十分精采,如「一種文學創作能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引起我們的共鳴──用它的題目、題材、情節、人物。不過,最重要的是以出現在其中的藝術引起我們的共鳴」(第九章第四節)、「藝術不斷關注的有兩點:它永遠在為死亡默想,而且永遠在創造生命」(第三章第十七節)、「藝術總是為美服務的,美的形式總是使人歡愉的,而形式乃是有機生命的鑰匙,因為凡是有生命的東西一定具有形式,所以,每一項藝術品,包括悲劇在內,都表達生存的欣悅」(第十四章第十四節)、「象徵主義者(布洛克、維拉也林、懷特曼)作品中看來不和諧而武斷之事物和觀念的混雜,並非文體上的反覆無常。這是直接來自生活之新印象構成的新秩序」。(第十五章第十一節)這些應該都是巴斯特納克藉由小說人物齊瓦哥醫生之口,表達其人生觀與價值觀,使本書值得再三咀嚼回味。
文藝理論家姚一葦曾說,傑出的小說家必然是廣義的哲學家。由俄國巴斯特納克名著《齊瓦哥醫生》,適足以再次得到印證。而我們也不得不為巴斯特納克透過史詩般的敘事,塑造人物、反映時代、表達自由思想,以及其所獲致的重大文學成就而衷心嘆服呀!
- Sep 28 Mon 2015 18:29
誠實面對生命──讀巴斯特納克《齊瓦哥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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