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水牛﹞
(一)處女作解開作家作品之秘
臺灣文壇耆老葉石濤曾對作家的處女作,提出以下的見解:「大凡從一個作家的處女作,能看得出來這作家的稟賦,潛藏的才華、風格、氣質等諸要素,並能預知這作家將走的路徑和命運,委實很少作家能完全擺脫處女作的束縛,跳出了它的限囿。……如欲解開一個作家作品的秘密,闡明他作品的意義,顯然處女作是較佳的鎖鑰。」以大河小說《浪淘沙》享譽臺灣文壇的東方白,其處女作《臨死的基督徒》問世於《浪淘沙》出版之前二十一年,當東方白完成超過一百三十萬字的《浪淘沙》,正值壯年的五十一歲,而出版《臨死的基督徒》(1969年3月)時,東方白人在加拿大莎城留學,尚未獲得博士學位,這年他三十一歲,比起臺大同一時期,諸如《現代文學》雜誌的作家們,東方白處女作誕生的時間顯然要晚了許多。直到《浪淘沙》之前,除了《露意湖》是長篇小說外,就跟《臨死的基督徒》一樣,東方白所創作的大部分是短篇小說。這些短篇小說的寓言虛構風格,以及《浪淘沙》內容的思想哲理性、重視故事真實性等特色,同樣的,早在《臨死的基督徒》之中即可看出端倪,適足印證葉石濤之言,值得進一步深入去探討。
(二)以寓言形式探討思想哲理
《臨死的基督徒》全書共二十八篇,另有〈自序--並論寫作〉與著作年表,其中〈一個雨天快樂的周末〉、〈一個善良的婆羅門的故事〉是翻譯,非為東方白的創作,而〈伏爾泰筆記選譯〉是沉思錄,更非小說,扣除以上三篇,剩下二十五篇,至於東方白高中時代寫成的〈野貓〉、〈盲〉、〈獵友〉,他雖自言為「寓言式的散文」,但因為有故事有人物有對話有主題,即使都不到一千字,仍可列為小說,是以《臨死的基督徒》共計二十五篇小說,只有〈□□〉較長,約二萬字,其他大部分都在六千字以下,可稱之為「精短篇」。這些作品篇幅雖然不大,但歸納起來,其特色頗為鮮明。
思想哲理性高,應是東方白小說最突出的特色,而為了呈現、探討思想哲理,東方白刻意採用了寓言虛構的形式。東方白在文學自傳《真與美》透露,「獨立的思想」是文章的靈魂,沒有的話只是文字的堆砌,有了之後才化成生命,耐人尋味。又說,「畢竟世上『情的文學』汗牛充棟,可是『慧的文學』究竟鳳毛麟角,它傳達了人類共通的世界性主題。」可見東方白非常重視作品的主題與思想性,期能帶給讀者人生的智慧。事實上,東方白嗜讀叔本華哲學,平時亦有筆記沉思所得的習慣,都在在顯示其對思想的濃厚興趣。當然,小說思想的深刻與否,往往也正是衡量作品水平高低的主要標尺。
(三)深刻的嘲諷與嚴厲的批判
觀諸《臨死的基督徒》一書,如〈臨死的基督徒〉、〈□□〉、〈天堂與人間〉、〈母親〉、〈老樹,麻雀與愛〉、〈錢從天上飄下來〉等篇都有著令人沉思的內容。
〈臨死的基督徒〉是東方白「少數幾個最愛的兒女之一,因為是最早誕生的,所以對他又具有以後諸兒女所沒有的特別深摯的感情」,最後還成了他這第一部書的書名。此篇修改重寫,經過七次退稿,才終於在《現代文學》刊出,雖然如此,東方白的多數朋友卻認為,這是他作品中最好的一篇。其主要原因正是篇中所探討的思想哲理。〈臨死的基督徒〉採用寓言形式,寫兩個犯強盜罪的死囚,一個是克力斯丁,因受洗成為基督徒而懷著靈魂得救的安閒心情,悄悄瞑目;另一個是輕蔑宗教的懷疑論者賀爾西,直到臨終前才徹底懺悔自己是萬惡的罪人,相信、承認耶穌是萬物的創造主,詎料因為並無神父為他施洗,懺悔時也沒有見證人,這時對於他是否得救,耶穌竟愛莫能助,表示必須先請示天父。結果年復一年,耶穌始終告知,天父仍在考慮,還沒作成決定,於是可憐的賀爾西只能守在界碑處,無法進入天堂。
東方白藉由這個寓言故事,對本應講求內在修為的宗教卻囿於世俗形式的僵化,提出深刻的嘲諷與嚴厲的批判,呂興昌指出,〈臨死的基督徒〉用心之處不在宗教本身,而是企圖對世俗化、形式化的宗教儀式進行嘲弄,認為人安身立命(所謂靈魂得救)的契機,並非外在有形的動作(施洗、見證),而是內心深處(臨終一刻的徹悟)所表現的真誠。像這樣對於宗教的探討,一直是東方白小說的重要主題,發展至大河小說《浪淘沙》,更有了全面而深入的思考。
(四)宗教情懷的提升
曾被歐陽子選入《現代文學小說選集》的〈□□〉,是東方白的力作,小說男主角是一位醫學院六年級學生,發現自己罹患了肝癌,將不久於人世,就在生死交關之際,一位懷孕卻遭男友遺棄的少女找上他,請他充當「情人」,俾便在私人診所進行墮胎手術。不料手術失敗,少女終因失血過多致死。醫生隨即棄屍,並要求小說主角保守秘密,以免惹上官司。小說主角憤然拒絕後,醫生畏罪服毒自殺,小說主角內心幾番掙扎,最終還是認為「一個活的醫生要比死的醫生對人類有用得多」而把醫生救活回來。等到少女屍首被發現,小說主角出面自首,獨自扛下所有的罪行,被判處無期徒刑,但入獄不到半年即病發身亡。至於那位醫生則因良心不安而罹患精神分裂症,最後終於瘋了。
〈□□〉發表於一九六四年,正是存在主義盛行的時期,其篇名即象徵著「空白」與「虛無」,歐陽子認為,此篇以戲劇的手法探索生與死、罪與罰的課題,而小說主角以悲憫的情懷,效法基督,揹負十字架,則具有代罪羔羊的受難精神。(註17)正因為小說主角這種崇高的人道情懷,使得他獲知自己不久於人世之後遊魂般的空白與虛無,不但不再毫無意義,更代表著生命意義的向上飛躍。此一宗教情懷的提升,對讀者心靈產生洗滌的作用,在大河小說《浪淘沙》的主要人物如丘雅信、江東蘭與周明德身上,也都一一重現。
(五)哲思色彩值得咀嚼回味
〈天堂與人間〉也是寓言小說,敘述一位祈禱會見亡故親人的虔誠教徒李彼得,在一次夢遊中,目睹了天堂生活。基督教徒嚮往天堂,乃天經地義,諷刺的是,酷嗜思想的東方白透過天使,揭示天堂的真相,說:「天堂是最自由不過的了,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他一生中最快樂的生活方式去消磨時間。但正如你所說的,他們若老是重複著同樣的生活,再快樂的生活方式也會變得枯燥無味而令人厭倦。」這讓李彼得的生命有了全新的體認與覺醒,也就是「所謂天堂正是最美好的人間生活的切片,與其寄望未來某一切片的不斷重複,不如掌握此生每一美好時刻的歡欣,如此,人間實即天堂,天堂何必外求?」於是他更加珍惜現實世界的一切,認為人世間樣樣皆美,他繼續上教堂、念聖經、研究聖經,安靜滿足地過日子。
〈母親〉寫一個母親連續生下三個盲眼孩子而被視為「女妖」,連她也自覺是一個罪犯,不斷在製造罪惡,當丈夫無法忍受,選擇離開,不知去向,她幾乎發狂,終於勒死三個兒女,一一投入井裡。她在投海自盡被救起後,遭檢察官提起公訴,求處極刑。同樣在小學任教的丈夫曾引用了叔本華的話:「一切都是意志,我們被生下來受苦,為什麼又要生別人去受苦……若非意志,究竟是為了什麼?」東方白藉由這樣不快樂的故事以及叔本華哲學,逼迫我們去思考,生命的意義何在?雖然殺死無辜孩子的是母親的手,但是把生理的殘障當作不祥,冷酷無情的卑視、排斥他們的社會大眾,豈不更殘忍、愚昧?那麼,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罪人呢?
〈老樹,麻雀與愛〉中,當麻雀被頑童舉槍射死,其他麻雀再也不將人類當做朋友看待,新婚的妻子因此而悲嘆不已,丈夫乃藉由聖經經文安撫妻子的傷心:「在所有的動物中,只有人類才能明瞭真正的『愛』;那就是為什麼只有在人類的聖經裡才能找到──『忘記你的仇恨;去愛你的敵人。』──這樣至理名言的話。」另外,描寫讓小說主角自尊受創的「跑馬車」生活的〈錢從天上飄下來〉,小說主角「我」的言語、想法,如「我突然想起都蘭在西洋哲學史中的一句話:『正如叔本華發現意志一樣;尼采到處發現了權利。』」、「一個空著肚子的人與一個肚子添滿雞汁的人判斷同一件事物,當然會有一段遙遠的距離。」莫不充滿哲思的色彩,值得讀者細細咀嚼回味。
為了表達思想哲理,東方白採用了寓言虛構的形式。關於「寓言小說」,東方白於文學自傳《真與美》成年篇特別加以解釋:「就像托爾斯泰的〈上帝知道一切,等待吧〉,作者心裡有一種哲學思想,但他不用枯燥深奧的哲學辭彙來敘述,而用有趣動人的文學形式來表達,叫讀者自己去體味,去揣摩,這便是『寓言小說』。」東方白果真身體力行,在處女作《臨死的基督徒》中有許多篇如此,以後的短篇小說集《黃金夢》、《東方寓言》、《十三生肖》乃至《魂轎》,仍可以明顯看出東方白對於以寓言做為小說表現形式的偏愛。是以臺灣作家全集之《東方白集》書序〈寓言虛構與現實刻劃的結合〉謂,東方白的創作風格是「短篇小說比較著重於寓言虛構的完成,長篇小說卻是歷史的、現實的呈現」,誠一針見血之論也。
(六)故事性強而真實
故事性強卻又十分真實,也是東方白小說的特點。比如其長篇小說《露意湖》是聽來的愛情故事,書中的男女主角如今都成了他的好友;(註27)大河小說《浪淘沙》三個家族的百年故事,也都是在加拿大時,從蔡阿信、張棟蘭、陳銘德三人親耳聽來的真人真事。這種情形在《臨死的基督徒》一書也十分普遍。
如〈□□〉為東方白從大姐夫的會社同事「魯肉」的感情經驗中獲得靈感而寫成;〈少女的祈禱〉是東方白以其與高中女友「晨美」的交往所鋪延而成;〈母親〉是東方白根據高中休學去苗栗問病所聽來的有關通宵國民學校一位李老師的身世,加以戲劇化而成;〈中秋月〉乃東方白根據其大姐「臺灣株式無盡會社」女同事「嬌樣」丈夫前妻的故事而寫成;〈夢中〉為東方白聽愛妻CC敘述婚前生病期間,所做的愛人移情別戀的夢以後,感動之餘寫出來的;〈錢從天上飄下來〉是東方白初中暑假跟鄉下少年一起「拖馬車」,走遍臺北市的大街小巷,像小丑一樣娛樂人間,以賺錢貼補家用的痛苦經驗所轉化而成;東方白曾把高中時代女友靜子的哥哥誤會為情人,弄得自己妒火中燒,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經過,就成了〈忌妒〉的故事骨幹;描述乙未抗日戰爭中,臺灣人打的一場最漂亮的仗──〈烏鴉錦之役〉,則是東方白的父親親口告訴他的。
這些真實經驗或故事,經過東方白的重新安排、鋪延與轉化,成為一篇篇小說,正因人物、故事皆有所本,讀來更予人身歷其境之感。
小說敘述技巧方面,東方白每每透過小說中的人物來說故事,這種類似薄加丘《十日談》的創作手法,在《浪淘沙》與《魂轎》也都明顯可見。至於《臨死的基督徒》書中,〈母親〉有三分之二以上篇幅是勒殺三名兒女的少婦在自述經過;〈夢中〉絕大部分是「瓊」向「林」敘說婚前焦慮的夢;〈線〉有一半以上的篇幅為舞會高瘦迷人的青年在敘述自己被母親從瀕臨自戕的危險中救回來的經過;〈烏鴉錦之役〉從頭到尾都是採取父親講古的方式進行的;〈重逢〉的第一節,全部是已經當了祖母的女主角,在收到一封三十年前的求婚信之後,對年輕時代戀情的回憶;〈勝利的敗仗〉則是一個菲律賓中校為大家敘述一個他親自經歷的荒謬戰事。
(七)小說呈現方式之商榷
東方白的小說中,常有故事中又有故事的情形,像〈忌妒〉的舞會裡,「他」告訴第一次參加舞會的「我」,「他」因忌妒而做了呆瓜的故事,這種小說中主要的敘述者,因敘述策略的需要而退居為聽述者的敘述模式,林鎮山稱之為「包孕」結構(embedded structure)。東方白後來在大河小說《浪淘沙》與中篇小說《芋仔蕃薯》、《小乖的世界》亦一再使用,成為東方白小說的一大寫作特點。然「包孕」結構的敘述模式是否允當,見仁見智,畢竟其於人物內在心理描寫與刻劃上,顯然有所不足,因而這種敘述方式下的小說人物,容易流於平面,難以留下深刻、立體的形象,這是值得小說家注意的課題。
小說語言使用方面,《臨死的基督徒》有些對話的「文藝腔」,令人感覺扭怩不自然,如〈少女的祈禱〉的「還是談談電影吧。有時它會叫人寬心。」、〈線〉的「小姐,你甘心讓這麼美麗的舞曲被人奚落嗎?」、〈把船漂到臺灣海峽去〉的「噓!小白鼠──你這膽小鬼;你這寡婦的兒子,你真是人不如狗。」這多像翻譯,不該是人物應有的說話方式。當然這總是東方白的處女作,與近期的小說集《魂轎》、(臺北:草根,2002年11月初版)中篇小說《小乖的世界》(臺北:草根,2002年11月初版)相較,在小說語言運用上難免顯得生澀、不夠成熟。
綜觀之,東方白小說內容的思想哲理性、重視故事真實性等特色,以及短篇小說的寓言虛構風格,在處女作《臨死的基督徒》即可見出梗概。東方白在《臨死的基督徒》自序中宣稱:「我自己知道得十分清楚──我沒有寫作的天賦,我也從來不執意做個作家。」事實上,東方白早在《臨死的基督徒》展現了他的才華,經過多年「文學馬拉松」之後的今天,東方白也已自成一家,果真沒有偏離處女作所顯示的趨向,大河小說《浪淘沙》與近期出版的小說集《魂轎》、中篇小說《小乖的世界》都是最為有力的證明。
- Sep 28 Mon 2015 20:39
東方白小說創作理念初探──讀《臨死的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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