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德國文學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1877-1962)以《流浪者之歌》聞名於世,榮獲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當時赫曼.赫塞69歲,得獎評語如下:「由於他那些靈思盎然的作品──它們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創意與深刻的洞見,一方面象徵古典的人道理想與高尚的風格。」被譽為20世紀影響深遠的哲思型作家。
每個人的成長過程,必然會感到迷惘,不知何去何從,並且為此而痛苦。1916年,赫曼.赫塞完成《徬徨少年時》(Remian),這一年赫曼.赫塞39歲,此書談的是少年辛克萊的自我追尋與命運的探索,同樣充滿哲思,使讀者對人類生存的意義以及生命的真諦有所領悟。其中,辛克萊好友德密安扮演重要的引導角色,他比相同世代的人早熟,言談充滿智慧,不斷帶給辛克萊思想上的衝擊,也使得辛克萊一步步從黑暗墮落的懸崖回返到光明世界。
《徬徨少年時》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或多或少觸動了一代又一代年輕人徬徨困惑 的心靈,咸認是歐洲青年啟蒙的成長小說。
(二)成長心路歷程
《徬徨少年時》全書共八章,加上前言和附錄各一篇,主人翁辛克萊以第一人稱「我」,敘述自小到成年追求自我的心路歷程。
「前言」謂,這是「我」的故事,故事並不愉悅,不像杜撰的故事那般甜美和諧,帶著胡鬧和困惑,瘋狂和夢幻,就跟所有不願再說謊的人的生命一樣。第一章「兩個世界」,小辛克萊10歲大,是仕紳之子,原本生長在充滿秩序、和諧的幸福家庭,卻因捏造故事,遭到來自黑暗世界的、13歲大的裁縫之子克洛摩所威脅、霸凌與勒索,又不敢向父母坦承一切,導致越陷越深,情況越來越糟,生不如死。
第二章「該隱」(Kain),學校來了一位轉學生德密安,為富豪寡婦之子,比辛克萊高一個年級,拘謹、成熟、聰明、堅定,充滿自信,儼然像個紳士。德密安對基督聖經提出質疑與批判,認為殺弟弟亞伯的該隱,未必是大家印象中的凶惡之人。德密安的一言一行,令辛克萊新奇又佩服,二人進而成為朋友。德密安得知辛克萊遭到霸凌的痛苦,乃令克洛摩知難而退,使辛克萊獲得解脫。辛克萊問父親,關於「該隱派」的事,父親告訴他,「該隱比亞伯好」的理論是邪說,應不予理會。
第三章「和耶穌一起釘在十字架上的強盜」,辛克萊內心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動力總是不斷出現,諸如性慾的覺醒,宣告童年結束。德密安參加「堅信禮」課程,與辛克萊成了同班同學,二人的友誼再度增進。辛克萊的思考深受德密安影響,甚至於質疑上帝完美的形象,認為上帝是善與惡的化身,除了對上帝膜拜外,也要向魔鬼致意。辛克萊發現,德密安透過冥想,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學校課程告一段落,辛克萊生平第一次離家至另一所學校就讀。
第四章「碧翠絲」(Beatrice),辛克萊在ST城就讀男子寄宿高中,不受歡迎,乃將自己孤立起來。其後,辛克萊結識18歲的阿豐司.貝克,二人去酒館尋歡作樂,辛克萊嚐到叛逆滋味,常喝酒鬧事,跟這個世界對峙,一度面臨勒令退學。辛克萊渴望愛情,在公園遇見令他仰慕的碧翠絲,這個名字是辛克萊自己為她取的,其實二人從未交談過一句話,卻使他強烈的性衝動得以淨化。辛克萊動手描繪碧翠絲,畫完才發現,畫出來的竟是德密安的臉。閒逛時,遇見幾年前搬離城鎮,現已在大學唸書的德密安,也因為德密安的勸告,辛克萊毅然脫離浪子和酒鬼的生活,原本失望的父母為此感到欣慰。
第五章「奮力衝破蛋殼的鳥」,辛克萊畫下門拱上那個古老斑駁的家族徽章,其中有一隻雀鷹,辛克萊把畫寄給他最思念的德密安,也收到了回信,上面寫道:「鳥奮力衝破蛋殼。這顆蛋是這個世界。若想出生,就得摧毀一個世界。這隻鳥飛向上帝。這個上帝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薩斯(Abraxas)。」此「阿布拉克薩斯」象徵著神聖和惡魔的結合。辛克萊一再夢見面貌神似德密安的高大女子,如同他的情人。隔年,18歲的辛克萊上大學之前,結識了管風琴師皮斯托利斯,其乃牧師之子,辛克萊為其音樂之崇高所深深吸引。
第六章「雅各(Jacob)的奮鬥」,怪人音樂家皮斯托利斯告訴辛克萊,關於上帝阿布拉克薩斯兼具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的一切,彼此分享內心的看法。此外,班上一位同學克瑙爾,為無法發現自己的靈魂所苦,尋求辛克萊的協助或指引。辛克萊終於把夢中的半男半女畫下來,稱之為母親及情人,或是「阿布拉克薩斯」。辛克萊睡不著,來到風化區,意外遇見努力禁慾而打算自殺的克瑙爾,辛克萊強拉他回家,克瑙爾從此成為辛克萊的追隨者,但因辛克萊著重自省,二人又漸漸變得疏遠。辛克萊持續和皮斯托利斯做思想上的爭辯,批評皮斯托利斯過於重視歷史,其理想亦「陳舊過時」,看不見未來。另一方面,辛克萊在思想上覺得無法獨自前進,期待著德密安能夠幫助他。
第七章「夏娃(Eva)夫人」,辛克萊不知上大學應選擇哪一科系,於是先去唸一學期哲學。假期中,辛克萊去德密安幾年前居住的地方,看到德密安母親的照片,原來,辛克萊夢中情人的模樣就像是她!辛克萊對空洞乏味的大學生活感到失望,所幸他又遇見德密安。辛克萊應德密安之邀,前去拜訪,見到了德密安的母親夏娃夫人,眼前的她比在夢中更顯威嚴,卻又親切得讓辛克萊感覺戀愛的幸福和滿足。此後,辛克萊不斷在這房子出入,就像一個兒子、兄弟或情人。夏娃夫人指引辛克萊探索思想,辛克萊體會到,應該尊重他人秘密的生命夢想。辛克萊見識到,德密安藉由冥想,退回到自己的內心世界。至於外面的世界,歐洲正處於世紀交替,被戰爭的陰影所籠罩,辛克萊和德密安隱隱約約感受到,這世界某種巨大、可怕的事物正在啟動。
最後一章「結局的開始」,辛克萊珍惜逗留在夏娃夫人身邊的美好、寧靜與快樂。然而戰爭爆發了,人人被迫踏進這個時代巨輪當中,辛克萊和德密安也都必須入伍上前線去。辛克萊以往經常思考,何以人不能為理想而活?現在則看到許多人,甚至全部的人為一個理想而死。不過,它不是一個個人自由選擇的理想,卻是大家所共同約定的理想。有些人就死在辛克萊身旁,他因此強烈理解到,怨恨、憤怒、殺人、毀滅,這些與對象並沒有密切關係。這些對象和這些目的,完全是偶然的事物。他們的殺戮只是內在的抒發、心碎的投射,因而想要發怒、殺人、毀滅和死亡,為的是能夠重新誕生。一隻巨鳥奮力衝破蛋殼,這顆蛋是這個世界,而世界必須毀滅。在戰場上受傷的辛克萊,被送到醫院,遇見鄰床的德密安,德密安告訴他:「你必須傾聽你的內心,然後你會察覺我就在你的內心。」隔天醒來,辛克萊發現鄰床的傷兵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然而,辛克萊不再是個徬惶少年了。
附錄「出自遺物的斷簡殘篇」,強調童年的重要性,對辛克萊來說,無論是通往神秘的方式,或是邁向成熟的道路,都得經過童年的傳說。而辛克萊發現許多回到童年的方式,包括作夢、觀察孩子……等,此外,氣味和味道也是回憶童年的好方法。
(三)兩個世界的對立
辛克萊的成長歷程中,一直存在著兩個世界的對立與矛盾,他內心掙扎不已,為此而痛苦。辛克萊10歲時就發現,自己活在兩個世界,一個是家中的世界,筆直地指引著未來的道路:義務和責任、愧疚和告解、寬恕和良善的決心、愛與尊敬、聖經的話語和智慧;人們必須堅守這個世界,生命才能明確、美好且有條理,這是光明正直、被允許的世界。另一個是外面的世界,充斥喧鬧和刺耳、陰森與暴力,這是黑暗的、被禁止的世界。以上這兩個極端的世界,彼此分隔卻又緊密相鄰。有時候,辛克萊置身於黑暗世界,感到既陌生又害怕,良心不安,甚至寧願活在被禁止的世界;重返光明,反倒像是回到不那麼美好的地方,乏味、枯燥又無聊。
書中,光明與黑暗兩個世界的代表人物,分別是德密安與克洛摩。克洛摩比辛克萊大三歲,強壯且粗魯,是裁縫師之子,父親酗酒,聲名狼藉。克洛摩的微笑有些邪惡,臉上滿是殘暴,辛克萊很怕他。辛克萊被克洛摩鎖定時,再怎麼求情都沒用,因為克洛摩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他而言,背叛不算是罪。他惡劣至極,猶如撒旦。至於德密安,只比辛克萊高一個年級,明顯跟其他人不一樣,明朗沉靜,面目光潔,思想成熟獨立,能透過冥想,完全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沒有表情、像動物、像石頭、美麗而冷酷、像死去、充滿難以探究的生命秘密;圍繞他周遭的,是一片寂靜的空虛,是蒼穹和宇宙,是孤獨的死亡。德密安幫助辛克萊,用更自由、開放的方式來看待並解釋宗教故事和教義,德密安無疑是令辛克萊敬畏又渴望的理想典型,代表了自我追尋的終極目標。
神固然創造了「兩個世界」,辛克萊發現,大家一般只稱頌光明的一半,拒絕另一半黑暗的世界,還極盡所能的把黑暗的一面說成是魔鬼或邪靈。辛克萊信仰上帝,但他認為,應該尊敬並珍惜整個世界,而不是只重視人們刻意彰顯的這一半!雖然辛克萊有時候會心向黑暗世界,只是果真身陷其中,諸如遭到克洛摩的勒索、霸凌,卻嚐到痛不欲生的苦果,如此依然有賴代表光明世界的德密安來拯救他。這樣的情節安排與發展,必然帶給辛克萊深刻的警惕,同時也給讀者帶來莫大的人生啟示。鍾文音〈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徬徨少年」〉謂,透視了人性存有的「兩個世界」,人性也因為處在「兩個世界」的種種掙扎與超越裡,從而才能蛻變出美麗的羽翼。
(四)上帝的真貌
對於未來的人生,人們必定感到茫然,特別是青少年;其間也自然會依賴宗教,尋求上帝給予指引。可是,上帝的真貌為何?這一直困擾著辛克萊。
有人認為,相信神的存在,既愚蠢又不符合人性。德密安更對聖經「耶穌受難記」的故事提出質疑,謂包括耶穌和兩個強盜的三座十字架,並排立在山丘上,這種臨死前的悔恨有何意義?充其量又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神話,充滿濫情,目的在於為了教導大家虔誠。如果必須從這兩個強盜之中選擇一人當朋友,大家會比較傾向誰?答案十分肯定,一定不會是哭哭啼啼的皈依者,而是另一個人,因為他是條漢子,有個性,走自己的路,始終如一,即使在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也未怯懦地宣布與魔鬼脫離關係。換言之,新約和舊約中的完美上帝,形象超凡入聖,卻不是他實際的表現。於是,上帝的真貌為何?深深困擾著辛克萊。
後來,辛克萊在課堂上聽老師說到「阿布拉克薩斯」(Abraxas)這位神明,先前德密安曾經跟他提過,這是真正的上帝,結合「惡魔」與「神聖」的古老神明。德密安說,或許我們崇敬的只是一個神而已,但祂顯現的卻是專橫隔離出來的一半世界 (正式的、被允許的「光明」世界);人們必須能夠尊敬整個世界,也就是說,除了舉行上帝禮拜儀式之外,也要建立一個魔鬼的禮拜儀式。所以,「阿布拉克薩斯」就是這樣一位上帝,祂是上帝也是魔鬼,同時是天使與撒旦,雌雄合一,至高的良善和邪惡的化身,兼具了光明的世界和黑暗的世界。祂是女人,是男人,是女孩,是小孩,是一隻動物;祂漸漸模糊成一個斑點,然後又變得巨大且清晰。
宗教是心靈情感,上帝的真貌卻跟辛克萊原本所想的存有這樣大的差別,辛克萊的朋友、牧師之子皮斯托利斯直接告訴辛克萊:「真要當牧師的話,我就必須說謊。我們的宗教被實踐過頭了。」儘管辛克萊依然對宗教懷有最深的敬意,但對於上帝的真貌終究有了更加開闊的看法,他告訴自己:「我們是人,我們創造了眾神,並且跟祂們搏鬥,而祂們為我們祝福。」
(五)心靈的探索
面對外在的現實世界,人們難免感到迷惑。《徬徨少年時》的主角辛克萊要真正的尋找自己、成為自己,探索自己的路,乃有甚多關於生命意義的思考以及心靈的探索。自我追尋是艱辛的,需要智慧與勇氣。當一個人發現物質生活已經無法滿足自己,於是轉而追求價值意義的世界,這就是一個人不得不赤裸裸地面對自己的時刻。
唯有往自己的內心走去,才會得到徹底的孤獨與自由。德密安告訴辛克萊,遠離自己是一種罪過,人們必須完全在自身當中爬行。德密安經常藉由冥想,回歸自我。透過牧師之子皮斯托利斯的自省,辛克萊領悟到,每個人真正的職責只有回歸自己,最後死去時的身分,可以是作家或瘋子,可以是先知或罪犯,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其職責是:找到自己的命運,而且在那之中盡情生活,全心全意、不受動搖地生活。真正能夠深刻瞭解自己的,唯有每個人本身。每個人都必須獨立思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人應該接受脆弱,不能一味地逃避黑暗的追趕,接受這一切的存在,從而才能安然度過。上帝藉由各種途徑使人變得孤獨,好讓人可以走向自己。辛克萊告訴追隨者克瑙爾:「你得自己去思考,並且順應你真正的本能。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想,假如你無法發現自己,那麼你也無法找到靈魂。」辛克萊認為,每個人應該完全做自己,符合自然在他身上孕育的本質,並且服膺這個本質,至於不確定的未來,准許每個人去創造它想帶給我們的事物。
人人孤獨地思索生命的意義,以及尋找自己,可是當戰爭來臨,每一個人都無可避免地踏進這個命運巨輪當中,多麼無奈!《徬徨少年時》完成的1916年,正值20世紀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赫曼.赫塞透過被徵召從軍的辛克萊如此描述,「大家談論著『祖國』和『榮譽』。這是命運,而在這命運當中,看到的全是用布蒙住的臉。年輕男子從兵營出發,上了火車,而我在許多的臉龐上看到了一個記號——不是我們那種記號,而是一個美麗的,高貴的記號,它代表愛和死亡……。」作者亦寫道,「歐洲正以驚人的毅力,創造出威力強大的新武器,但最後卻在深沉、巨大的靈魂中萎縮,它贏得了整個世界,卻用來毀滅自己。」怎不令人反思!
(六)敘事結構缺失
毫無疑問,《徬徨少年時》全然以意義結構取勝,但在敘事結構方面存有三個明顯缺失。
首先是第二章「該隱」的霸凌事件,童年時期的辛克萊遭學校惡霸克洛摩長期勒索,彷如置身地獄之中,德密安得知後伸出援手,令克洛摩知難而退,終使辛克萊獲得解脫,然而德密安到底對克洛摩採取了什麼手段?書中略而未提,令人不解。其次是第四章「碧翠絲」,辛克萊於中學時期,開始感覺到性慾望,較年長的朋友阿豐司.貝克談及異性經驗,提到文具店老闆瑪格特太太,也透露她在櫃台後面發生的一切,讓辛克萊一看到她就會臉紅,作者卻僅以「一言難盡」四字一語帶過,完全未進一步描寫辛克萊和瑪格特太太之間的任何互動。最後,同樣是第四章「碧翠絲」,渴望愛情的辛克萊在公園遇見年輕的碧翠絲,她身材修長,穿著舉止高雅,看來比辛克萊年長而成熟,卻有一張聰明且孩子氣的面孔,是辛克萊極其欣賞的類型,一眼就喜歡上她,讓他開始產生幻想。碧翠絲令辛克萊十分仰慕,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甚至於大大影響了他的生命。可是,自始至終,辛克萊無法順利認識她,二人從未交談過一句話,連「碧翠絲」這個名字也是辛克萊自己為她取的,這樣單方面的愛慕竟然使得辛克萊強烈的性衝動得以淨化,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綜觀之,瑕不掩瑜,由《徬徨少年時》人物之不斷追尋自我可知,赫曼‧赫塞於執著於追求真理,以及極力發揚人性尊嚴,充分凸顯身為真正的作家,即使在狂風暴雨之中,他依然是一座昂然矗立的燈塔,照亮了人類向前邁進的道路。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