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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4043_m.jpg  ﹝日本藝伎舞蹈表演﹞

(一)日本化的情調

一九六八年,川端康成(1899-1972)以《雪國》、《千羽鶴》、《古都》等小說,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其中主要完成於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七年、定稿於一九四八年的《雪國》,其日本化的情調和淒美,受到高度肯定,普遍被認為是川端康成最傑出的代表作。川端康成雖為否定寫實主義的所謂「新感覺派」作家,但他一方面吸收西方文學的優點,一方面力圖保持日本文學的傳統色彩,自知名的《伊豆的舞孃》起,即不斷做這種新的嘗試,直到《雪國》完成,前述二者的結合,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而《雪國》所呈現的「美麗與悲哀」,也正是川端康成文學的特質。

《雪國》是描述已婚、擁有祖產、有些遊手好閒,平時譯介西洋舞蹈的文人島村,似乎對未來感到迷惘,乃投入大自然,欲找尋自我,於五月來到山村,待了七天,結識才十九歲的、習舞彈琴的駒子,彼此喜歡著對方,島村尤其欣賞其潔淨之美。半年後的歲末,島村再次來到山村,此時的駒子為了賺錢幫舞蹈師傅的兒子治病,只好出來當藝妓。迷戀著島村的駒子、住在師傅家幫忙照料病患的葉子以及島村,三人之間產生十分微妙的朦朧情愫;島村對她們不甘命運擺佈的身世際遇,深表同情。隔年二月,島村失約,沒有來參加「驅鳥節」慶典。島村第三次來到山村,已是楓紅季節,駒子的師傅和長期臥病的行男已亡故,駒子時年二十一,住在藝妓屋,儘管知道跟島村在一起,兩人之間不可能會有結果,她仍然為自己無法完全抓住島村的感情而焦慮不安;葉子則天天到師傅兒子的墓前參拜,島村發現葉子身上有著山村沉悶生活的宿命,以及使她動彈不得的哀愁。駒子擔心葉子會發瘋,將來可能成為她的沉重包袱。最後,下雪季節來臨之前,山村放電影的蠶房失火,先前請求島村帶她前往東京的葉子被火嚴重灼傷,幾乎奄奄一息,駒子抱著葉子的身體瘋狂叫喊:「這孩子瘋了!她瘋了!」《雪國》以這場大火收場,在島村看來,葉子好像是在自我犧牲或懲罰自己。

(二)餘情美和季節感

日本文學的傳統特質之一,是排斥理而尊重情,言理也是情理結合,追求一種餘情之美,這種「餘情美」是指表面華麗而內在深玄,具有一種神秘、朦朧、內在的和感受性的美,不完全是肉感性、官能性的妖豔,也不完全是好色的情趣,而是從頹唐的官能中昇華而成為豔的餘情,是已經心靈化、淨化了的,有一種莊嚴的氣韻,包含著寂寞與悲哀的意味。川端康成的《雪國》,繼承了日本文學這種「餘情美」的傳統,而且主要表現在駒子和葉子身上。

川端康成筆下駒子之美,不是肉欲化的。駒子雖是陪酒甚至於賣身的藝妓,帶給島村的感覺卻是「潔淨」,令人印象深刻。初見駒子,川端寫道:「女子給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潔淨,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裏大概也是乾淨的。」因為太潔淨了,所以島村「就把這種事同她區別開來了」。他望著晨起照鏡的駒子,「突然縮了縮脖子,鏡子裏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裏現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如此形容駒子的外貌:「顴骨稍聳的圓臉,輪廓固然平常,但膚色恰似在白陶器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脖頸底下的肌肉尚未豐滿。與其說是個美人,不如說比誰都要顯得潔淨。」駒子練彈三弦琴時,「沒有施白粉,都市的藝妓生活卻給她留下慘白的膚色,而今又染上了山野色彩,嬌嫩好似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葱頭的球根;連頸子也微微地泛起了淡紅,顯得特別潔淨。」總之,駒子之所以能把島村從老遠吸引到這兒來,乃是因為她身上蘊藏著深深惹人愛憐的美及氣質。

至於葉子,島村在第二次前往雪鄉的火車上,就被葉子所吸引。她那種迷人的美、溫柔的表情,使島村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只能藉由窗玻璃反射的映像,偷偷看她。窗外的暮景,在葉子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著,使人覺得葉子的臉也是透明的,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當窗外的燈火從她臉上閃過,「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裏飛舞的嬌豔而美麗的螢火蟲」。特別是當山野的篝火映照在葉子臉上,那種無法言喻的美,使島村的心不由為之顫動。後來,島村一方面哀憐駒子,一方面可憐自己,卻發現到葉子全都看在眼裡,「彷彿放射出一種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他也因此被葉子吸引住了。

此外,「季節感」亦是日本文學的傳統,此正是川端康成對自然的感受和理解的重要條件。《雪國》之中,川端康成一再強調季節變化之美,甚至伴隨人物感情的旋律來描寫,如雪鄉的暮春,「杉樹挺拔,不把雙手撐著背後的岩石,向後仰著身子,是望不見樹梢的。而且樹幹筆直地聳立著,暗綠的葉子遮蔽了天空,四周顯得深沉而靜謐」;夏天,「紅蜻蜓漫天飄舞,有時停落在人們的帽子上、手上,有時甚至停落在眼鏡框上,那股自在勁兒同受盡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淵之別」;秋景之「對岸陡峭的半山腰上開滿了茅草的花穗,搖曳起來,泛起耀眼的銀白色。雖說白得刺眼,卻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種透明、變幻的東西」;尤其是雪鄉的冬景,著墨最多,最是引人入勝,如「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彷彿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滿天星斗,多得難以置信,它們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速度慢慢下墜似的,……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黑黝黝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這是一片清寒、寂靜的和諧氣氛」。小說末章的銀河,也美得教人讚嘆不已,川端康成寫道:「猶如一條大光帶的銀河,使人覺得好像浸泡著島村的身體,漂漂浮浮,然後佇立在天涯海角上。這雖是一種冷冽的孤寂,但也給人以某種神奇的媚惑之感。」

以上駒子和葉子的餘情美,以及雪鄉季節變化之美,莫不帶給讀者難以磨滅的印象。

(三)徒勞的悲哀

除了美麗,《雪國》的悲哀情調,也是一大特點。日本文學自最古的《古事記》起,就添上了悲哀的情調;日本的《詩經》──《萬葉集》風雅的抒情詩,更多的是詠嘆戀愛的苦惱和人生的悲哀。發展到後來,悲哀與同情成為日本文學的美學原則,川端康成《雪國》在此一表現上,尤為鮮明,可以說哀傷而誠實地背負了日本的文學傳統。

在《雪國》的構成上,川端康成的目光常常投向口中經常冒出「徒勞」這句話的島村,實則作者所要傾力描寫的是,想認真生活,並未完全失去人生理想的駒子,然而,駒子和已婚的島村,二人之間註定不可能開花結果。島村把駒子對自己的仰慕及愛情,看作是「徒勞」,這「徒勞」正是人生的悲哀,也是《雪國》的主題所在。

島村無所事事,不辭勞苦地登上山來,這可以説是一種典型的徒勞。駒子從十六歲起就把讀過的小說作成筆記,這雖然令島村格外感動,卻也認為這「完全是一種徒勞」。駒子琴藝佳,因為住在山村,總是以大自然的峽谷做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彈奏著,在島村看來,駒子這種生活是徒勞無益的,亦為對未來憧憬的悲嘆。島村看出駒子那種對城市的憧憬,隱藏在純樸的絕望之中,成為一種天真的夢想;他強烈感到,駒子這種情感與其說帶有都會敗北者的那種高傲、不滿,毋寧說是一種單純的徒勞,有著難以想像的哀愁。特別是川端康成對駒子人生道路的坎坷,以及她苦苦搏鬥的生活方式,既同情又感動,然後透過島村的眼睛,看到秋蟲由於季節的轉換,好像靜靜地死去,仔細一看,卻是拚命地痛苦掙扎,藉此暗示著生命的徒然。而葉子就更加可憐了,儘管再如何細心地照顧師傅生病等死的兒子,終究徒然一場;《雪國》的最後一幕,葉子被大火嚴重灼傷,奄奄一息,像是在自我犧牲或懲罰自己,她想跟島村到東京生活的夢想,更成為《雪國》最令人心痛的悲哀。

川端康成文學的悲哀感,咸認來自其孤兒的根性。川端二歲喪父,三歲喪母,只好給祖父母撫養,七歲時祖母過世,便與晚年近乎既盲又聾的祖父相依為命。初中畢業時,眼看著病弱的祖父捨他而去。這早年的孤獨、感傷與悲哀,深深在他心中生了根,貫穿他的一生。「悲哀」於是乎構成川端文學的主要特色,殆無疑義。

(四)秉持文學良知

日本文學翻譯暨研究者金溟若於〈論川端康成的小說兼談文藝的譯作〉一文,有如下深刻的見解,他說,川端小說初讀好像是柔和甘美的言情小說,但當你讀下去的時候,愈讀下去,會愈把你拖進恐怖的深淵中去,使你感到可怕的戰慄。《雪國》雖然體現了日本文學「餘情美」的傳統,卻走不出悲哀,充滿著「頹廢之美」,是「頹廢和死亡的文學」。這樣的批評,絕非無的放矢,但值得一提的是,《雪國》寫作時,正值日本軍國主義狂飆的年代,許多作家屈服於強大壓力,或保持沉默,或開始「轉向」,被迫配合政策來寫作,在這種極端不利的狀況下,川端康成卻能秉持文學良知,表現一貫的美麗與哀愁,對於人生的無常和徒勞,毫不掩飾的加以描寫、渲染,《雪國》之問世,即為明證,也難怪能夠擄獲廣大讀者的心,以及評論者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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