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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1519_m.jpg  ﹝臺北:合森文化﹞

吳靜吉博士名著《青年的四個大夢》,其中第二個大夢是「良師益友」,生命中如果獲得良師的指引、提攜,以及益友的扶持、鼓勵,一定比較能夠實現理想,擁有一個滿意的人生。

在學習與成長的過程中,有幸獲得許多師長的幫助,讓我時時心存感恩,不過其中影響最大、具有特殊意義的是
──名作家司徒衛老師,因為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仰望自己的天星》,是司徒衛老師指導完成的;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擔任出版社編輯,是司徒衛老師推介促成的;我為文化大學出版部編選七十年代作家小說創作選《彩筆著新章》,是司徒衛老師特意安排的;我小說集的第一篇書序〈創作是永不止息〉,也是司徒衛老師所賜贈。由於恩師與家父同庚,對我而言,如同「文學之父」,如果沒有司徒衛老師,或許我早就放棄寫作了。

司徒衛老師本名祝豐,早年著有《書評集》,是五十年代最受推崇的文學評論家,所寫論評文章,態度謹嚴,筆致靈秀,篇篇可誦,風靡一時,對於當時國內文藝的進展,頗具影響。一九七六年,我插班進入全國獨一無二的中國文化學院中文系文藝創作組,那時,司徒衛老師正是文藝組專任教授,在系上開的課有「詩選」及「文學批評」。老師授課幽默風趣,妙語如珠,深受學生歡迎、愛戴;記得「詩選」課堂上,甫出版處女詩集《銀杏的仰望》,就讀日文系的華岡詩人向陽也來旁聽、提問,與老師有過精采的互動。

當然,司徒衛老師之所以深受學生歡迎、愛戴,還有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老師課餘也擔任自立晚報副刊主編,他鼓勵同學們課餘創作的最有效方式即
──在他主編的刊物上發表文章,既滿足成就感又有稿費可領,豈不快哉!所以當時系上文藝創作風氣非常之盛。在這樣的激勵下,我寫了不少的散文、短篇小說送請老師指導,結果經常是不久之後,老師到校上課時就順道帶來了文章發表的剪報和稿費通知單,真是過癮!

記得有一年,司徒衛老師因為教學與工作兩忙,不克分身參加台北市報紙雜誌編輯聯誼會赴中部與東部、長達四天三夜的參觀訪問活動,竟指派我請公假代表參加,要我多向同行的資深作家和副刊主編學習、請教,訪問回來亦可寫些有關的報導。這是我第一次與當時文藝界的知名作家與編輯面對面交談,近距離接觸,的確是一趟難得的文學之旅,一次難忘的生命經驗。印象中,司徒衛老師還事前情商作家叢靜文女士從旁關照我,讓誠惶誠恐的我不致覺得孤單,老師的細膩、體貼由此可見一斑。

升大四的暑假,司徒衛老師找我到位於濟南路的宿舍深談,當時已經發表數部長篇小說,引起文壇矚目的魏偉琦學姐也在一旁。老師鼓勵我嘗試長篇小說創作,表示打算安排這部作品於自立副刊連載。對一個學生來說,這是多麼大的挑戰與恩寵!在這之前,我只寫過短篇小說,最長的作品也只有兩萬字,至於長篇小說,做夢都不敢想,所以一時之間,不敢點頭。於是老師多番打氣,直說沒問題,索性開了「如何撰寫長篇小說」的書單供我參考,並且推薦我看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凱旋門》等名著。由於盛情難卻,最後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是年七月,我一邊大量閱讀,一邊苦思寫作題材,到了月底,決定寫中美斷交下的一段愛情故事,著手畫情節發展圖與人物關係表,並且於八月中旬開始動筆。除了吃飯、睡覺、閱報以及黃昏的例行散步外,我日以繼夜地寫寫寫,終於在九月開學前完成了約九萬字的長篇小說《仰望自己的天星》。只是截稿在即,沒有足夠的時間修改,加以原稿塗塗寫寫,難以示人,為趕上交卷,我把原稿分成四份,另外商請高中同窗呂家三兄弟幫忙重謄(不幸他們熱情有餘而字跡不佳),所以交給自立副刊的一百五十幾張六百字稿紙,共有四種筆跡。老師一定感覺欠妥,又不便明講令我傷心,過了一陣子,才由編輯杜文靖兄委婉地把沉甸甸的原稿退還給我,客氣地提供一些修正意見。老師的意思十分明白,我雖難掩失望之情,但至少我完成了一生的創舉、不可能的任務,我還是衷心感謝司徒衛老師讓我為自己的生命留下永恆的一頁。

後來,我沉澱心情,大刀闊斧地刪改這部長篇小說,一字一句慢慢斟酌,重謄改投《皇冠雜誌》,倖獲平社長鑫濤賞識,跟我簽訂長期出版合約,使我確定走上文學之路。直到二十餘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清晰記得,司徒衛老師知悉這個好消息時,欣忭地勉勵我多讀多寫,以及緊握雙手,從掌心傳遞給我的溫暖與期待。

甫步出大學校門,老師獲知有個出版社編輯的工作機會,主動通知我,因為老師極力推薦的關係,經過面談後,我隔天就正式上班了。結果上班的第一件差事,就是續辦編輯部招考新進人員的業務,我一封一封拆開桌面堆積如山的應徵函,其中不乏名校畢業生,當然也看到同班同學寄來的履歷表,內心真是百味雜陳,我想,如果我也是成千應徵者的一員,果真能過關斬將、脫穎而出,成為極少數編輯部成員之一嗎?我為自己感到慶幸,也衷心感謝老師的鼎力相助。雖然不久之後我轉任教職,對老師深覺愧疚,但老師並不介意,反而頻頻為我打氣,期許我在教學與工作上,都能獲致好的成績,也因此我更加努力以赴,以免讓老師失望。

老師於教學與寫作之餘,長期從事編輯工作,對文藝界貢獻極大,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出任《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臺北:天視,一九八
年四月初版)總召集人,邀集王夢鷗、何欣、魏子雲、鍾肇政、尉天驄、王文漪、齊益壽、瘂弦(王慶麟)、鄧綏寧、劉心皇等學者、作家,分別編選「文學論評」、「文學論爭」、「小說」、「散文」、「詩」、「戲劇」、「史料與索引」共十大冊,深具歷史價值,堪稱當年國內文藝界之大事。此外,文化大學出版「七十年代作家創作選」(一九八三年八月初版),雖是文藝組傑出校友魏偉琦學姐主編,此專案實為老師所精心策劃,而老師也不忘讓我躬逢其盛,與李昂、趙衛民、向陽等共同參予編選,深感與有榮焉。平心而論,此一系列作品為臺灣戰後出生的作家作品提供了最佳的例證,值得文學研究者多加重視。

告別華岡,忙於立業、成家,但仍與老師保持連絡,每年教師節與農曆新年前夕,一定寫信或寄卡片向老師賀節及報告近況,偶爾有機會也回華岡向老師請安。後來,魏偉琦學姐赴美進修,與老師間的感情發生變化,老師心情備受打擊,一度陷於沮喪。直到某個深夜,華岡有雨,老師在回家的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幸無大礙。但經此一跤,老師忽然頓悟,整個轉換心境,乃由感情的挫折與生命的低潮中重新走了出來,力圖振作,面對人生。以上是老師親口在電話中跟我說的。令人高興的是,老師的至友楊子對其寫作熱烈期許,堅邀加入聯合報筆陣行列,於是不久之後,方塊「靜觀散記」正式登場,每週一篇,持續數年之久,成為《聯合副刊》的招牌專欄,也開啟了司徒衛老師散文創作的新境。

關於「靜觀散記」專欄,司徒衛老師自言:「有一種企圖與嘗試;即是以文學的筆觸來刻畫人生世相,表現時代社會,而且儘量以冷靜客觀的態度,進行觀察,試作剖析,往往提出問題,指出癥結,而不強作解人。」事實上,老師的「靜觀散記」,和一般報紙副刊的專欄一樣,它言之有物,主題往往關涉社會現象,不同的是,司徒衛老師觀察入微,運用高度的文學技巧來經營專欄,每每以感性的語言撥動讀者的心絃,提升了方塊文章的藝術境界,使得「靜觀散記」成為專欄文章的奇花異卉,展現秀雅妙美的風貌。而這樣風格的專欄,作者非得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深刻的理性思考、感性多采的文筆及超人一等的毅力,是無法克竟其功的。

後來,老師退休出國,然寫作賡續不輟,境界益高,來信曾謂:「華岡退休後,因有家屬在美,故旅居紐約的時間較多;隔一段時間回臺灣『溫故知新』……又,在海外寫的專欄,看後『味道』如何?便請告知一二。」這一篇又一篇精采的「靜觀散記」,帶給我更多更多人生的體會與感悟,我當然樂於在信裡或越洋電話中,與老師分享讀後心得。

由於專欄大受歡迎,「靜觀散記」也陸續成書,包括《靜觀散記》(臺北:李白,一九八七年十月)、《鬱金香的激情》(臺北:合森,一九八九年五月)、《雕像》(臺北:聯經,一九九
年六月)、《地下火》(臺北:業強,一九九年十月)、《笛音壺》(臺北:業強,一九九二年一月)、《缺陷中的圓滿》(臺北:幼獅,一九九四年八月)等多種,可謂成果斐然。不過,由於痛失愛女,傷心逾恆,加上眼疾開刀,老師擱置了彩筆。這對廣大的讀者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損失,我於信上一再表示,至盼老師重拾健筆,無奈老師回信曰:「屢承函告近況,得悉諸事佳勝為慰。余生活平凡,雖仍抱『靜觀』人生世態之態度,但已無心情作『散記』矣!」自此《靜觀散記》乃成文壇絕響,怎不遺憾!

以往老師自美返臺,除了跟家人團聚,我們都會找時間天南地北地暢談一番。有一回,搭乘計程車送老師回位於濟南路的成功中學老宿舍,下車時,因為光線昏暗,而戴著厚鏡片眼鏡的老師視力不佳,我擔心路面不平,就小心翼翼地攙扶老師下車。之後我回到車上,中年司機見我對老師執禮甚恭,就說:「很少看到學生畢了業,還對老師這麼必恭必敬的。」我則語帶驕傲的告訴他:「因為他老人家是我大學時代的恩師,並且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家。」司機先生聽了頻頻點頭,表示十分羨慕我們的師生情誼。

愛女去世後,老師整個人萎頓下來,不但封了筆,且已無意返臺。我依然定期向老師報告工作與寫作的近況,當老師獲知我升職,特地馳函道賀,並多所勉勵,讓我備感溫馨。

○○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下午二時,老師不幸中風,病逝於美國紐約寓所。老師雖享高壽,然聞訊仍難抑悲傷,有著頓失依靠的悵然。無論如何,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長久以來,司徒衛老師提燈照亮了我文學與人生的前路,我深信,恩師也因靜觀人生的智慧而不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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