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277783803_m.jpg  ﹝一部小說的創作日記﹞

當我正襟危坐,翻閱東方白大河小說《浪淘沙》的創作十年日記,直至看到1989年10月22日《浪淘沙》終於完成時,那代表著十年間「嘔心瀝血」的十個大大的「!」,我彷彿也走完一趟東方白的文學苦旅,有著死去卻又活了過來的輕鬆感。

古今中外,作家出版日記並不稀罕,但關於一部小說的創作日記則絕無僅有,東方白《浪淘沙之誕生》就是這樣一本奇特的書。普通讀者大概不太可能去看這種沒有絲毫浪漫愛情的、流水帳般的創作日記,不過若想深入了解東方白、研究《浪淘沙》,那麼這無疑是一本不可或缺的參考書。當然,對於「偉大的讀者」來說, 《浪淘沙之誕生》乃是一件完全料想不到的、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讀起來同樣感到興趣,一點也不會覺得枯燥乏味。

(一)《浪淘沙》與我

繼鍾肇政《台灣人三部曲》、李喬《寒夜三部曲》之後,東方白傾全力寫作《浪淘沙》,將台灣文學的大河小說推向了高峰,值得文學研究者加以重視。有關《台灣人三部曲》與《寒夜三部曲》之研究論文甚夥,然《浪淘沙》自1990年10月結集問世以來,研究者極少,令人百思不解。據推斷,《浪淘沙》三巨冊超過二千頁,每令一般讀者望之卻步,遑論進一步予以評論、研究,加上東方白旅居加拿大,難得參與國內文藝活動,所以更不易引起文壇與讀者的注意。

自2001年底起,我開始細讀、研究《浪淘沙》,誠如葉石濤所言,《浪淘沙》是台灣人命運的史詩, 而《浪淘沙》「展拓時代場域」、「提升人物情愛」、「解開族群情結」與「本土語言書寫」等開創性特色, 充分證明其具有高度的藝術美學價值。當然,我也好奇,這樣夠份量的鉅著是如何誕生的?《浪淘沙》的一些書序和附錄的文章、東方白與鍾肇政合著的《台灣文學兩地書》, 以及《真與美》 第六部「壯年篇」後半之「大河濫觴」、「XYZ」、「冬天的故事」、「哈雷慧星」、「Hang on , Never Give up」等篇章,固然對於《浪淘沙》之創作經過有詳細交代,但未如《浪淘沙之誕生》創作日記的鉅細靡遺,可以清清楚楚看出蠶兒吐絲的艱辛過程,以及躓頓、休息、再出發的一步一腳印,日記中甚至將當天《浪淘沙》書寫的進度,在括弧內以簡短幾個文字註明敘事內容,可謂一目了然。讀著讀著,彷彿又重新溫習了一遍《浪淘沙》的故事情節,也使我對東方白與《浪淘沙》這部台灣文學經典之作都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二)《浪淘沙》創作歷程

經過1979年初以來的準備、醞釀、構思,《浪淘沙》在1980年3月16日正式落筆,直到1989年10月22日全部完成,全書約137萬字,前前後後花了將近十年時光,幾乎是台灣文學史上不可能的超級任務。其間「工作」、「寫作」同時煎熬,東方白利用上班的空檔構思、打草稿,下班回到家,往往已精疲力竭,但為了寫《浪淘沙》,「熬夜」對他來說,可謂司空見慣,儘管日記裡一再提醒自己,到了午夜12時務必喊停,不得過勞,偏偏他卻一再拚命、破戒,有時甚至於拖到凌晨三點才罷休。如此長期下來,用腦過度,精神透支,導致睡眠不足乃至失眠,健康大損,飽受頭痛、頸痛、腰痛、脊椎痛、氣管炎、憂鬱病之苦,但意志堅定的他依然抱病寫作,而且於散步、游泳、做操之外,嘗試打太極拳、練瑜珈、踩腳踏車來對抗頑強的病痛。

東方白畢竟還是因病情嚴重而返台兩次, 不得不停筆下來。其中憂鬱病最嚴重期間,即1987年10月8日至1989年3月18日,長達一年半都在養病,除了服藥治療、坐禪、閱讀等,《浪淘沙》的寫作幾乎毫無進展,僅僅在1988年生日的隔天3月20日,快寫了二頁(東蘭把照片扔到溪谷裏),以及1988年6月27日勉強書寫二頁(東蘭在俘虜營中)。由這段期間的日記,讀者當能感受到東方白遭病所累,無法提筆為畢生理想而奮鬥的沮喪。作家為了寫作,飽受如此身心之苦痛折磨,怎不喟嘆!也不免教人聯想起「倒在血泊裏的筆耕者」 ──鍾理和。當兒子反過來為似乎失去鬥志的父親加油打氣,說:「Papa, Never give up!You told me before, and now I tell you in return。」 、「Pa, I love you!」 這感人的一幕幕,令人為之動容。到了1989年3月19日,51歲生日這天,東方白於聚餐回家後,「發狠」寫了半頁, 自此《浪淘沙》的寫作,柳暗花明,突然有了轉機,猶如「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總算一鼓作氣,完成了這一劃時代的鉅著。

《浪淘沙》是東方白於42歲至51歲、思想成熟、體力最巔峰的盛年階段所留下來的代表作,在此之前,欠缺足夠的寫作功力和人生歷練;在此之後,則必然無足夠的精神與體力來完成。當然,東方白若是住在台灣,難免會因人事應酬而受到干擾,恐怕也寫不了此一鉅著。所以說,《浪淘沙》的誕生,有賴眾多因素才得以促成。東方白特別在《浪淘沙》書末臚列了一長串發自內心的、感謝的名單,他說:「如果把《浪淘沙》比作一座山,以上諸君便是這山的基石,而我不過是因為造山運動偶然被推到山頂的尖石,沒有他們的承托,這座山也不可能憑空從大地矗起,而且那麼龐大又那麼高。」 的確,如果沒有周遭這麼多親朋好友的幫助與支持,《浪淘沙》是不可能寫成的。而其中最值得感謝的人,應當是東方白夫人CC、鍾肇政和林鎮山三位,從《浪淘沙之誕生》的字裡行間可以進一步得到印證。

成功的男人背後必有一位偉大的女性,而《浪淘沙》之能夠誕生,除了東方白本身的努力不懈外,其夫人CC應居首功。她無怨無悔的支持、包容,以及生活上無微不至的照料,讓東方白無後顧之憂,她也陪著丈夫走過低潮,度過最艱難的時刻,諸如東方白憂鬱症日益嚴重,曾在日記上寫道:「晚小睡後,想了下節的一些情節,與CC互相按摩趾頭,新聞時間已經到了。」 寥寥數語,而夫妻之相濡以沫,歷歷在目。寫作方面,鍾肇政藉由魚雁往返,不斷地給予創作動力以及適時的精神激勵,如東方白於1989年3月13日收到鍾肇政於1989年3月2日寫來的信,東方白在日記上記載:「接鍾肇政之信,稱《浪淘沙》是台灣文學的金字塔,會不朽,心裡十分溫暖。」 讓一度為憂鬱症所苦的東方白得到友情的慰藉,所以東方白會跟鍾肇政說:「誰像你如此多產,有如健壯的母親?誰像你給後輩作家這麼多溫暖,有如偉大的母親?」 至於《浪淘沙》創作過程中,從旁提供最多實質幫助的,當非林鎮山莫屬, 而他的姓名在《浪淘沙之誕生》也出現得最為頻繁。林鎮山利用在大學任教的方便,迅速提供許多東方白需要的小說背景資料;當章節稿成之後,先送請林鎮山閱讀,再面對面討論得失,給予東方白修正意見。人生有此患難與共的至友,可以無憾矣。

(三)《浪淘沙之誕生》的價值

《浪淘沙之誕生》最主要的價值,在於提供了第一手的、最真實的作家生活資料,大有助於《浪淘沙》的文學研究,省去了研究者找尋資料的麻煩。

再者,《浪淘沙之誕生》透露了東方白創作大河小說之秘,相當難得。為了寫《浪淘沙》,先前要準備的功課極多,諸如訪問、錄音、做筆記、閱讀各類資料以了解小說時代與社會背景、 實地勘察、整理台灣諺語……等,可謂工程浩大,其用功之勤,令人讚歎。落筆後,邊寫邊讀大河名著如《紅樓夢》、《靜靜的頓河》、《戰爭與和平》等,培養寫作氣氛,並且時時提醒自己「研究作者怎麼寫,敗筆或無聊的不要學,學他寫好的地方」。 其他寫作的步驟,包括訂定寫作大綱,按圖索驥;先打草稿,回家後直接下筆但不重謄;每一章剛開始須先交代時空背景與人物出場,埋下伏筆,因此寫得慢,感覺最痛苦,但即使不喜歡也不得不勉為其難去寫,一整天只寫一、二行甚或交了白卷,乃是常有的事;克服開頭的難關,以下就變得順手了;一節寫完,接著研究下一節的資料,歸納內容要點,如此周而復始。《浪淘沙之誕生》對於創作的細節,記錄得十分精密,應與東方白原是理工出身有密切關聯。讀者如果想從事長篇小說寫作,則《浪淘沙之誕生》無疑具有頗實用的參考價值。

另外,創作日記中記載了東方白大量閱讀的簡短感想,俯拾皆是,褒貶兼而有之,且直抒己見,毫不隱諱,充分流露東方白獨特的文學品味,我們可以從中探知東方白的文學觀,同時這也是《浪淘沙之誕生》最具文學性和可讀性的部分。東方白於《浪淘沙》創作過程中,除小說背景資料的研讀、吸收、消化外,中外文學名著或當代文學書籍更是他閱讀的重點。即使是東方白最欣賞的小說家托爾斯泰、契訶夫、芥川龍之介, 或是《紅樓夢》,他都表達其「東方白式」的文學批評觀點。重讀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後,他的看法是:「太多歷史重複描述及討論,讀來乏味,有事件,但沒有必然之連貫性……。」 關於契訶夫較長的小說,東方白認為不如想像那麼好,他說:「作者最好是寫極短的短篇,一長了就顯得鬆懈無力,失去主動力。長篇是最需要大主幹的,而他只善於細彫,叫他寫長篇正如叫彫刻家當建築師,美則美矣,細則細矣,但平淡乏味,沒有大氣魄的建築之美,誰還會去細看花彫……。」 讀完芥川龍之介的三本短篇小說集,他的結論為:「他只寫出五篇不朽之作而已,特別是歷史心理小說,其他小說只重技巧的玩弄,沒有真實感與道德心。原因是他的靈感得自閱讀而非得自自己的感受,因此,變成沒有靈魂的蠟像,不能感動人而且沒有個性。」 而在方言寫作觀念上帶給《浪淘沙》極大影響的《紅樓夢》, 東方白就文學論文學,不客氣地提出批評:「『寶玉』在全篇裡十分沒有意思,神話參雜其間亦十分無聊,把寫實與寓言相加在一起,十分不調和,乾脆寫實不就好了嗎?」

台灣和大陸作家作品,東方白以世界一流的水準來衡量,欣賞者固然有,其不滿意者就更多了,例如認為前輩作家鍾理和的《笠山農場》:「這是看過的台灣人作品中最成熟優美的一篇,雖然寫的是一個小地域,但它結實而充實地把所要表達的表達……樸素無華,不在文字上鬥奇爭妍,而在內容裡下工夫,特別景色描寫,台灣作家無出其右。」 與他同一世代的白先勇《台北人》:「他學《紅樓夢》,無選擇地巨細描寫,有如Baroque之藝術,華麗而繁瑣,但不能深入,印象不深,學曹雪芹,卻缺少曹的深入,十分人工,處處可見斧跡,沒有自然流露一氣呵成之美。但仍不愧是短篇能手。」 關於黃春明的〈大餅〉:「覺得他還停留在老地方,沒有進步,只是詼諧依然,讀來有趣。」 陳若曦《突圍》讓他十分失望,說:「讀了半本,內容平凡,文筆粗劣,已落入『消費文學』的俗套。」 頗有往來而大約晚了一個世代的宋澤萊,東方白讀完其《廢墟台灣》,得到的感想是:「他是一頭野馬,有很多新鮮的構想,卻無法控制自己,原野狂奔,不知所終……」 純粹排除私交的因素。此外東方白也看了不少大陸作家作品,認為沈從文的《邊城》是一篇「十分可愛的田園鄉土小說」, 而白樺轟動一時的《苦戀》:「只是理念型的作品,沒有真實感,而竟然能造成震撼,可見大陸文學水準之一斑。」 其看法可謂「一語中的」。

一般而言,各家各派對文學的看法,往往見仁見智,沒有絕對一致的標準,而東方白這些膽大心細的文學意見,言簡意賅,雖談不上嚴謹、系統的文學理論,卻譬喻生動、言人所未言,令讀者印象深刻,值得細細品味。

(四)一把辛酸淚

曹雪芹題《紅樓夢》,詩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寫的是君權時代剝削農民的貴族家庭的興衰史,這是人生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全書有其思想深度和哲學追求,然因風花雪月的頹靡描述占極大比重,毋怪乎曹雪芹題曰「滿紙荒唐言」。至於《浪淘沙》,敘述三個家族的人生散聚與離合,充滿崇高的人道精神、宗教情懷,意義結構非比尋常,當然不是滿紙荒唐言,而其誕生過程之艱辛,真是「字字看來盡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是以拿曹雪芹《紅樓夢》題詩的其他三句來形容《浪淘沙》則十分恰當。

紅迷一定心想,曹雪芹若留下了《紅樓夢》日記,詳細記載創作過程的點點滴滴,讓讀者更進一步走入作家別有洞天的文學世界,徜徉其中,那該有多好!可惜,這只是「白日夢」!不過,《浪淘沙之誕生》的出版,卻讓東方白迷的夢想實現了,怎不彌足珍貴!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東方白 浪淘沙
    全站熱搜

    喬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