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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3436_m.jpg  ﹝吉野櫻﹞

一、前言

以〈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這首歌謠享譽海內外的王昶雄先生(1916-2000),日據時期即懸壺濟世,活躍於文壇,更以表現殖民下臺灣人不屈性格的、膾炙人口的中篇小說〈奔流〉奠定其文學地位。

臺灣光復後,由於書寫文字的改變,帶來莫大衝擊,許多日據時代意氣非凡的前輩作家,一時無法克服語言障礙,作品因而銳減,甚至完全從文壇退了下來,每每令人興起滄海桑田之嘆。出身淡水的王昶雄,原本以日文寫作,戰後雖一度銷聲匿跡,但他創作生命並未枯竭,有時或許頹喪,卻並不氣餒而扔棄手中的筆,多年之後,不言老的他重拾筆桿,痛下苦功,克服困難,改用中文寫作,復出文壇,而且樂在其中,成績斐然,誠為臺灣文壇的長青樹,人稱「少年大仔」。

復出後,其作品在文體上多為散文。一般而言,散文之堂廡本就闊大,無事不可言,無意不可入,王昶雄散文亦包括了小品、遊記、隨筆、評論等,結集問世的有《驛站風情》 和《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二冊皆厚達三百餘頁。《驛站風情》分成「藝文」、「時令」、「鄉情」、「遊蹤」、「人物、「談叢」、「小品」七輯;《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則分成「人文」、「人物」、「人生」、「人地」四輯,透露著生命裡彌足珍貴的點點滴滴,又猶如老榦新芽,令人兩眼為之一亮。就像著者所言,無論抒情說理,都平心而寫,推愛相與,不喊口號,不玩詭辭,「一切隨心自在,信筆拈來,所以無所不拈,無所不談」。 尤其讀者當能真切感受到,著者功力深厚,於字裡行間所流露的感性與熱情,很自然地也把我們久閉的「心門」與「心窗」打開了,著者手中彩筆之魔力,由此可見一斑。

二、展現文學觀、藝術觀與人生觀

王昶雄的散文,不含日據時期之作品, 茲以問世的《驛站風情》和《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二書觀之,內容稍嫌繁雜,且體例不純,各篇有長達三千字以上者,也有不到五百字者。經統計,扣除重複者一篇,加上自序二篇,共得九十篇;從內容分析之,其中談文學者十四篇、談藝術者十三篇、談人生者九篇,充分顯現著者的博學多聞及思想之深刻,而我們從中也了解到著者的文學觀、藝術觀與人生觀。

他認為,「文以載道」的「文」是指文學與藝術,「道」則指的是人生觀或宇宙觀;文藝作品不具載道的內涵,其成就將極為有限,充其量只能成為「藝匠」而不能成為藝術家。 他主張,要寫就寫富有現代意識的「文以載道」的文章,且身體力行,非常反對「載」那些落伍的、充滿封建意識的「道」。 王昶雄在文章中經常提到較他年輕許多的當代作家及作品,如莊永明、楊小雲、林雙不、黃武忠、林文義、李昂……等,甚至還談及現代雕塑、舞蹈及電影,的確是走在時代的前端,殊為不易。他指出,文學反映「時」與「地」,有其歷史意義和時代精神,也是人世的鏡子,文學之可貴在於反映人世的生活,任何有抱負的作家都應「寫你所知」,從生活中汲取靈感,體認到這個苦難年代本身即是一部偉大的創作,所以要把握住這部偉大創作的題材。

關於詩,他說,世界沒有一種藝術品是孤立的,因為每一首詩,無不以文化背景和時代精神為其心智的基礎。 關於小說,他指出,平實而新穎的小說,內容不能離開「真善美」,因為真善美才是一篇創作最高的指標。 對於傳記,他認為,傳記之可貴,貴在它具有客觀性和正確性兩種瑰寶,具備這些要素,也才能增加密度和深度,而產生新境界。 由上可知,王昶雄的文學觀明顯屬於「為人生而藝術」,難得的是著者兼而講究文字表現的美感,反對陳詞濫調、拘守不變,務須力求創新,也難怪他支持張我軍批判舊詩的立場, 認為張我軍對臺灣舊詩的猛烈抨擊,每每都搔到了死對頭的癢處。 他強調,所謂「變」,正是生命在發揮活力。 著者的高見令人衷心佩服,畢竟,薑還是老的辣。

藝術方面,王昶雄主要的見解有:

﹝一﹞作品的風格從求精和勤奮中得來,而個人的風格,則多受制於先天的性向和後天的習性,作品的風格加上人品的風格,自然形成了藝術的風格。
﹝二﹞藝術家要取材或尋覓靈感於生活時,自己該有一套能判別「高超低劣」的審美眼力,這可以說是一種從藝術創造中陶冶出來的美學觀;而眼力也告訴我們,「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然後才會產生上乘之作。
﹝三﹞藝事能有運斤成風之妙,全在於「熟」,所以有「熟能生巧」的諺語;學不可以不熟,但熟不可以不化,「化」而後才有自己的面目。
﹝四﹞偏重臨摹的結果,很容易陷於文人畫的末流;寫生才是作畫的根基。
﹝五﹞藝術生命所依傍的是夢,沒有夢,就沒有人生、沒有藝術,持續的夢是文明開拓的尖兵、創造力的來源。

歸納言之,王昶雄最重藝術的風格,要求超越技術的層面,進而建立個人的特色。尤其著者兼顧傳統與現代,頗能接受新事物,故對於楊英風現代感十足的雕塑作品或是陳珠卿的西班牙舞亦津津樂道,可見其藝術方面接觸之廣及修養之深。

由於已達從心所欲的境界,人生閱歷十分豐富,歲月的累積更證實其世事洞明的功力,著者自有一套安身立命的人生觀。即使眼見老友逐漸凋零,內心不免懷舊、感傷,寫了不少的悼念文章,但他又能「樂天知命,故不知憂」地沖淡悲戚之情,認真地生活。他認為,平坦的人生,是人人所嚮往的;但崎嶇的生命之旅與激昂的生命之歌,卻也一樣博得喝采。 又說,人們應於平淡中求至味,從咀嚼中取回味,追求「淡而不薄、厚而不滯、繼而不澀、醇而不黏」的境界。 面對歲月的無情,他主張,既然無法阻遏歲月的狂流,便應緊握住每一個轉瞬即逝的時刻,發揮出明智的愛心,為這塊園地,播下一些開花結果的種子。 他也強調「平常心」,謂天地自然的風光,像四季的運行,不改其性,不誤其時,無不顯現平常心即是「道」的本來面目。 這些都是人生睿智的結晶,值得一再咀嚼細品。特別是著者有著「敞開我們心靈的門窗,去迎接更多的挑戰」的積極向上的人生觀,讀來令人大為振奮;且著者又能欣然面對人生不可避免的不如意,或酒或茶或歌以待之,不愧為「樂天知命的少年大仔」;而由於此種積極向上的人生觀,是以將其視為另一形式之「勵志」散文亦未嘗不可也。

三、流露濃郁的鄉土情懷

故鄉永遠令人緬懷,王昶雄妙喻鄉土精神有著鹽和糖的「鹹甜味」,讓人一再回味。 一般來說,流露濃郁的鄉土情懷,也是王昶雄散文的一大特色。著者有一股對鄉土的眷戀與信心,本身即從事歌謠創作,極力推廣臺灣歌謠,說臺灣歌孤島味十足,技術雖是西方的,但風格和精神卻是「源於傳統,根於鄉土」,不啻好聽,就是表現土俗的意境,也特別高妙。他稱讚臺灣歌謠是排悶解愁的「精神食糧」,它之所以具有這麼大的功力,主要即在於歌謠本身的自主性與鄉土寫實性──自主、寫實所以貼切,貼切所以引起共鳴。

他談時令、民俗、古蹟、媽祖廟、童年往事,無不與本土經驗融合在一起,娓娓道來,鄉情洋溢,頗為引人入勝。而其本土遊記,慣於抓住當地突出的點和線,像白描般的替它畫出一個淺明的輪廓,且每每於行文之中夾憶往昔或細說掌故,十分耐人尋味。此外,有不少篇章提到,時代的巨輪不斷把古老的東西壓碎,包括早時人際間的人情味、親切感,他憂心純樸的鄉土、渾然天成的自然景觀一再遭到現代文明所破壞。 對於有關單位從事文化遺產之重建維護工作,每每流於庸俗化,不重古雅情調,因此破壞了原有的文化精神,王昶雄痛心疾首之餘,更加關注鄉土文物的保存,眼見祖先遺留下來的許多傳統藝術,已瀕臨失傳的邊緣,乃為文指陳、批判官民對民間文化的輕忽,冀能引起社會大眾的重視。 而他除了欣賞京戲,為突破性的公正劇評喝采外,更樂於接觸代表鄉土的歌仔戲及掌中戲,並且大聲疾呼,為挽救日益式微的民間技藝,必須以國家的力量加以保存與維繫;愛惜土地、重視鄉土的歷史與文化,則是今後我們所應共同努力的方向。其熱愛鄉土的「古道熱腸」,怎不令人深深感動!願所有年輕人一起來參與傳統文化活動,冒出生命的火花,做到「你來、我往」,發揚鄉土文化真正的哲學精神。

四、深具史料研究價值

對傳記文學素有鑽研的王昶雄, 其《驛站風情》與《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極具價值的,應是夾敘夾議了許多位臺灣前輩畫家、音樂家、雕塑家及作家,有如人物誌,多達三十篇以上,雖然所言見仁見智,卻對後學的研究工作,提供了豐富而新穎的史料,此應是王昶雄散文最大的成就。這得歸功於作者雖從無寫日記的習慣,卻有保存友好手札、紀念冊、備忘錄之類的癖好, 因此即使時隔數十年,他仍可由相當完整的舊物中整理出點點滴滴的溫暖回憶。

王昶雄長於一針見血的評論,在他的筆下,郭雪湖七十年的繪畫滄桑歲月,其藝術由繁而簡,風格也從婉約秀麗轉而為豁達豪放,內容與風格都很腴潤清新,充實和諧。陳慧坤投身自然,師法自然,自然是天,藝術是人,他可以說得到了「天人合一」的大道理。鄭世璠的畫作富有「言有盡、意無窮」的一種韻味,而畫面流露出抒情詩意,確能撩人綺思。顏雲連善笑善飲,感覺靈敏,看透一切世態,曠遠豁達,高興中顯見天真的童心。富有「鬥勁」、樂於嘗試的楊英風,其雕塑作品能發揮出流動感和前衛性步調,處於任何時點,都走在時代的最前面。

人稱「新臺灣文學之父」的賴和,其詩詞有敘述景物的,也有抒發情感的,偶有憂念時艱的;能融舊詩的音節入白話,又能利用舊詩裡的情景表現新意;既有擔當憂天憫人的情懷,又有享受人生開朗的心地。信奉五四精神的張我軍,是兼具「中國結」與「臺灣結」的先覺,由此可以猜出他的苦悶與歡悅。臺灣文化運動的鬥士王白淵,內剛的性格,常披著一件優柔的外衣,是屬於「外柔內剛」型的,隨時可見他書生的本色。張文環則有正負二面,正面者,一為妙語解頤的能手,二為威武不屈的傲骨硬漢;負面者,一為膽小如鼠,除患有懼高症之外,又膽怯於過鐵索吊橋,二為滴酒不沾,不知「對酒當歌」的滋味。鄉土文史家王詩琅,治學不按牌理出牌,性情耿直,淡於名利,重行誼,尚氣節,從不發出違心之論,想說的也從不隱瞞,他尤其是嫉惡如仇,有時會情不自禁地連喊著口語的「三字經」;其文章樸實無華,但言之有物,有時稍欠精密,卻簡潔有趣。他指出,郭水潭的詩不事斧鑿雕琢,詩材又有普遍性,用簡單易懂的字彙書寫,詩句樸實、自然,但時有寓意不深、分量不重之評。至於女詩人陳秀喜,在她詩的領域中,處處充滿了對愛心的歌頌;傷感卻不濫情,而是自成一種境界,把它收斂得風格、格調均高。

醉心鄉土史與民俗研究的廖漢臣,外表冷靜,內心卻是熱辣辣的像一盆火,正是古諺所謂「靜如處女,動如脫兔」的外柔內剛型。鼓吹臺灣新文化運動的郭秋生,主張用臺灣話文來表現臺灣話,凡事堅持己見,全力以赴。專修易經、語言學的吳本立,淡泊名利,渾身沒有一絲傲氣,最可愛的是他的書生風格,直來直往,笑罵由人,是傳統知識份子的最後餘韻。林芳年英氣奮發之中,帶有幾分憨厚,由於對人毫無所求,才表現出他的和諧與「無欲則剛」的精神。而音樂家呂泉生滿頭銀髮,是個具有威信的人,當他站穩在指揮台時,意氣風發,忽靜忽動,他莊重地站在那兒,就是一尊不倒翁的硬漢形象;其作品雖沒有玫瑰花的嬌豔,卻有野菊的清新和自在。

以上這些藝文人物及作品的評述, 均得自著者與人物之間數十年的實際交往,彼此還是經常聚首的詩酒之友,是以提高其可信度與可讀性,彌足珍貴。

五、三點商榷

王昶雄曾於〈文評談何容易〉一文自言,文評最容易與「人事」結合,成為一種工具,「過與不及,捧與罵,同為文藝進步的絆腳石」。 但事實上,作者對前述這些藝文人物,評論時每多讚美之語,或因彼此熟識的緣故,是以難得見到更深入的批評,且不免流於以「印象批評」為主調,讀者乃未能從多重面向來進一步了解藝文人物及其作品,不能不說是美中不足之處。

此外,這些藝文人物及作品的評述,以單篇觀之,並無不宜,然全面來看,則難免部分篇章主題互有重複,如談「益壯會」的〈還我當初美少年〉, 提到的陳秀喜、王詩琅、郭水潭、鄭世璠、呂泉生、楊英風等人,內容與其他篇這些人物的專文雷同,或多或少減低了新鮮感。同樣的,評介同一人物的篇章前後重疊,題目有所不同,篇幅亦有長有短,內容或增添或刪減,然兩相對照之下,重複的段落、文句仍多,一眼便可發現,如介紹楊英風的〈妙契自然
發掘天趣〉 與〈擁抱「天人合一」的世界〉 即是。

當然,更值得引以為戒的是,寫作者最忌「重複」,不斷重複「製造」相同的複製品,則乖離了文學乃是「創造」的本義,每一寫作者都應有此自覺。然以上所述之外,王昶雄尚有某些相同的內容、文句先後出現在不同篇章之中的情形,如談張我軍指陳舊詩拘守不變的缺失為「每每都搔到了死對頭的癢處」,此語既見於〈新浪推舊浪〉, 在〈兩地情結的人∕悲歡交融的張我軍〉, 同樣的話又說了一遍。王昶雄於〈過去是一個新的起點〉 談到其代表作〈奔流〉時,謂在高壓統治的日據時代,「讓林柏年那種不肯屈辱的硬漢粉墨登場,已稱得上『勇冠三軍』了。」雷同的敘述再度出現在〈一九九五「北臺文學綠映紅」〉 一文。又如,〈朦朧而曠達的地平線∕序《陳逸松回憶錄》〉 有一小段形容文字:「敘述不落入俗套,在構思時顧慮周詳,……既沒有冗長的徵引,也沒有繁瑣的考證,卻能輕描淡寫,探驪得珠,使人耳目一新。」這一段文字又整個套用於「北台灣文學」第四輯導言〈縱橫文筆見高情〉。 作者於〈「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的情懷〉一文指出,歌謠之所以成為排悶解愁的「精神食糧」,乃因歌謠本身的自主性與寫實性,認為「自由、寫實所以貼切,貼切所以引起共鳴」, 一模一樣的形容詞在下一篇〈迎接五彩春光∕序《臺灣歌謠鄉土情》〉, 原封不動地移植過來。〈平常心〉與〈平心論平常心〉 二文亦重複出現以下的段落:「天地自然的風光,像四季的運行,不改其性,不誤其時,無不顯現平常心是道的真面目。心不迷於知不知,虛心坦懷,放捨諸緣,那便是人間好時節,也就是『日日是好日』的真諦。」僅僅改動一二字而已。

不斷在求新求變的老作家,卻發生上述主題重複與思維套板的缺失,豈不可憾!此是否正透露出,作者因年高體衰,而導致創作力轉弱的警訊?

六、結語

《驛站風情》與《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散文集,是文壇長青樹王昶雄復出筆耕所結的美好果實,從字裡行間,我們感受到興趣廣泛的八十老翁,內心充塞著美少年的熱情及飽滿的生命活力,不禁覺得年輕有勁。其散文以博學多聞、洞明人情世故的練達、廣闊的交遊為創作的骨架,運用洗鍊的文字,融入了生活情趣,使作品呈現平實的風格,又能力求新穎,避免了一般散文最常見的、「平庸乏味」的缺點,且富有現代意識,實乃臺灣前輩作家之中所罕見,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綜觀之,其散文作品應介乎余光中所謂「學者的散文」和「現代散文」之間, 其成就不容忽視。

值得一提的是,不服老的王昶雄能全力消化素材,務求言之有物,見解擲地有聲,他那「為人生而藝術」的文學觀、講求建立個人特色風格的藝術觀及樂天知命的人生觀,在在發揮著指引的作用。而他積極參與傳統民間文化活動的鄉土情懷,讓人深深感動。此外,他對於臺灣前輩畫家、音樂家、雕塑家和作家的評述,更為臺灣藝術史、文學史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史料,評述時雖未能在讚美之餘,更進一步深入批評,且內容有前後重複的情形,但不可否認,其確仍具有高度之價值。

「少年大仔」王昶雄先生藉由這些散文作品,留下他生命的足跡,而我們也看見一位熱愛生命的前輩作家,堅持信念,認真地生活,用心地執筆,「希望將一棵棵有神采、有力氣的樹,都種在臺灣這片土地上,種在土地上每個人的心靈裡」。 因為熱愛生命,所以其散文有著生命的重量,值得我們去細品、感受。關心臺灣本土文化發展的人,自當向摯愛鄉土、不斷散發生命熱力的王昶雄先生致上永恆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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