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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壇異數

臺灣於日治時代,使用的是日文,二次大戰結束後,中文取代日文,在急遽的語文轉換過程中,少數前輩作家較為順利,如陳火泉、王昶雄,而許多意氣風發的臺灣作家卻因失去表達的工具,不得不黯然退出文壇。有些人繼續寫作,則先以「嫻熟」的日文寫好,再設法翻譯為中文,尋求發表機會,創辦《臺灣文藝》雜誌的吳濁流即是。也有人依然維持日文寫作,認為文學無國籍,語言只是工具,重點在於是否寫出世界級水準的作品來,例如日治時代在臺南完成中學教育、肄業於臺灣大學外文系的作家黃靈芝(本名黃天驥,號天囚,1928-),直到今天,其作品仍大部分為日文,小說集《宋王之印》(東京:慶友社,2002年)、俳句《臺灣俳句歲時記》(東京:言叢社,2003年)皆以日本姓名「國江春菁」於東京出版,他可說是臺灣最後的日本語作家。

黃靈芝透露,當年面臨語文轉換的關頭,他不幸罹患肺結核,以為自己壽命不長,索性放棄學習新語言,仍以最拿手的舊語言為工具,創造屬於自己的文藝天地。等到他漸漸了解日文的奧秘之後,其日文作品已非昔日「不得已」之產物矣,中文明顯相形失色。可惜的是,除少數發表於《臺灣文藝》者為譯成中文外,黃靈芝大部分日文作品無緣為臺灣讀者所欣賞,所以一般人對「黃靈芝」也就難免感到陌生了。

(二)創作理念

黃靈芝作品強調「藝術之美」,他於〈如此一來,那麼……──我的日文文藝〉說到,創造「美」是文藝的目的,也是它的職責。至於什麼是「美」?關鍵在於有沒有「詩」的成分?有詩者美,無詩者不美。以聲音為例,有詩者曰「音樂」,無詩者曰「噪音」。而「詩」的定義又為何?簡言之,凡能帶給人「心動」者即是。

關於文學表現技巧,黃靈芝主張一「奇」字,唯其如此,衝擊力才大。他曾有以下妙喻加以說明,比如田徑賽的選手在奔跑途中,忽然倒下死亡,絕對比躺在病床上慢慢斷氣,所帶來的「衝擊力」要大得多。毋怪乎黃靈芝作品,特別是小說,每可見其設想之奇特,令人讀後久久不忘。

(三)小說

黃靈芝的短篇小說量少而質精,雖然走的是寫實主義路線,但葉石濤認為,黃靈芝亦繼承了戰後超現實小說、反小說潮流的新穎獨異特質;日本學者松永正義則指出,黃靈芝作品描寫的是「普遍存在的人類之不安定性和不可思議性」,乃其特殊之處。茲以〈蟹〉和〈毛蟲〉二篇為例,略加說明。

〈蟹〉是黃靈芝學生時代罹患肺結核,養病之後,於二十歲完成的日文小說,內容以「死」為主題,反映了作者當時的心情與想法。二十年後,由自己試譯成中文,寄到《臺灣文藝》發表,於一九七○年榮獲第一屆吳濁流文學獎,這是黃靈芝一鳴驚人的傑作。故事大意是:一個患有氣喘、飢餓的老乞丐於街頭流浪,翻找垃圾箱裡殘留的食物裹腹,奇異的遇到一位醉漢請他吃「蟹」料理,於是難忘的美味使老乞丐努力到海邊去尋找蟹,但飢餓過度的老乞丐無意中竟然吃到人骨,使他心生罪惡感,似乎喪失了生存能力,以致身心俱疲,倒斃於海邊,把自己的身體歸諸於大海。小說情節的安排,合乎大自然的攝理,因為人是生物,亦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為了其他生物的生存延續,老乞丐提供自己的軀體,唯其如此才足以贖罪、得救。這樣的小說,帶給讀者奇妙的感受以及對於生命的深層思考。葉石濤《臺灣鄉土作家論集》評〈蟹〉時,一針見血地說道:「描寫乞丐的生與死,不就是現代人血淋淋的心理創傷的寫照嗎?那乞丐的挫折、哀傷、呻吟和希冀正好用來象徵現代人被機械所損傷、受害的心路歷程。」

又,〈毛蟲〉流露魔幻寫實的風格,主人翁搭乘臺北公車,發現黏在自己褲管上的毛蟲,為了保護毛蟲,表示愛心,便把一般被視為「害蟲」的毛蟲帶去放生,最後卻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遺失了自己的皮包,而百般照護的毛蟲也被自然界的天敵──蟾蜍給吃掉了。主人翁的這一切行動,顯得荒謬可笑而徒然,形成異端的情調,也不免讓讀者尋思人生的意義何在?

(四)詩

黃靈芝的創作,總體言,多為日文,且以「俳句」的質量為最,《臺灣俳句歲時記》即其代表作,讚詞也多來自這方面。日本俳句是世上最短的詩,脫胎於唐詩絕句,亦即以五、七、五,合計十七個字音所組成,而且為了增加內容的完整性和豐富性,規定使用表示季節的特定「季語」,如「鶯」是春天的季語、「金魚」是夏天的季語,旨在暗示,不在言傳,講求「禪」的意境。在臺灣,有些人則完全不考慮季語等規定,蛻變成僅僅維持三行的短詩形式。不過,黃靈芝基本上並不認為文學是可以翻譯的,尤其表現形式最精細的日本「俳句」,一經翻譯,韻味盡失,茲略錄中譯後的數句,如「杏花門前/相別依依」、「田間彩虹掛/少年人夢多」、「女客城裡來/山爐前展身」、「城隍威/舊街風薰」,我們已經很難從中體會俳句的禪意以及音律之美。

至於黃靈芝的新詩作品,以短詩最為可觀,充滿趣味和哲學性,值得細細品賞。如〈蟬〉:「聽到今年頭一次蟬鳴/我把旭日放入書包裡/奔跳著去上學」、〈風〉:「風為何撩起聲音來/不/寂寞的應是耳朵吧」、〈龜〉:「龜四腳朝天/有點不好意思/動作慢吞吞地/愈加不好意思/我等是烏龜呢/誰都是」、〈眼鏡〉:「我死後/眼鏡還活著/像眼睛/像鏡片般/明亮地閃爍著/是否它將/監視著我的/屍體──?」類似的短詩,文字淺顯,感性強而想法獨特,可謂別具一格。再如題材新鮮的〈開飯〉:「開飯了/媽媽的大聲/想這頓飯一定很豐派/開飯了/哥哥的大聲/想必是偷吃過」,黃靈芝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以媽媽和哥哥的聲音來描寫開飯情景,詩中媽媽的元氣、哥哥的喜悅和弟妹的臆想,使家庭的溫馨氣氛躍然紙上,令人回味不已。

(五)重新評價

出生、成長於臺南,長期居住臺北的黃靈芝,主要的文學作品都是使用日文所寫成,少數譯為中文發表,而且自印,只送不賣。雖然其日文的精確性和流暢性,造詣之高,連日本文學研究者都覺得不可思議,在日本藝文界受到相當的矚目,學者岡崎郁子於《戰後臺灣的日文文藝研究》大大肯定黃靈芝,說:「他於戰後不久至今之半個世紀以來,不斷地以日文寫出精湛的作品,俳句、短歌、詩、小說、隨筆、評論等,體裁廣泛,都是從他人不能企及的文藝性著手。毫無疑問地,是臺灣戰後所產生的優秀作家之一。」石田一良說:「黃靈芝的小說,比夏目漱石更雄辯,更豪爽。」鄭清文談到黃靈芝時表示,固然臺灣文學語言的問題頗受爭議,但他相信,黃靈芝碰觸到人生機微的文學作品,一定是臺灣文學的可貴資產。然而,黃靈芝文學之美畢竟依然無法讓臺灣讀者欣賞,也一直被臺灣文學研究者所忽視,在臺灣他的評價幾乎等於零,這豈不是很諷刺嗎?如果日據時代臺灣作家如翁鬧、龍瑛宗、呂赫若、楊逵、張文環、王昶雄……等的日文作品,算是臺灣文學的一部分,那麼迄今仍以日文從事創作的臺灣作家黃靈芝,其作品能全然將之排除於臺灣文學之外嗎?

2006年,真理大學將第十屆臺灣文學家牛津獎致贈給黃靈芝先生,使眾人「窺見被讀者、史家忽略,被自身隱蔽的黃靈芝,與他超過半世紀的美學堅持」,確是「慧眼獨具」,而牛津獎讚詞稱黃靈芝為「異端者」、「一朵臺灣文壇的奇葩」,不也是很貼切的形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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