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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1580_m.jpg  ﹝「死亡」的旋律始終在書中廻旋﹞

(一)戰後日本文學的高峰

川端康成(1899-1972)於一九六八年以《雪國》、《千羽鶴》、《古都》等小說,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論者以為,川端文學的神髓在於抒情地歌詠日本人的精神,是最有日本味的作品。雖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日本文壇受到西方前衛藝術的強烈影響,包括橫光利一、川端康成、中河與一……等作家,否定寫實主義,在寫作技巧上,主張在感覺性的表現之中,注入新的生活感情和強烈的生命感,形成所謂的「新感覺派」,然而川端康成自中學時代即涉獵日本古典文學,因此其作品無論是文體或內容,都洋溢一脈日本獨特的感情。換言之,其作品固然在表現上有了歐風的新奇色彩,實則歐風並未深入作品的骨髓,因此保持了抒情性而帶有虛無主義的傳統風格。

一般認為,《雪國》是川端康成戰前代表作,《千羽鶴》和《山之音》則為戰後評價最高的雙璧,前者於一九五一年完稿,藉一女子的命運,嘆息人際關係之殘酷。《山之音》由一連串獨立短篇小說共十六篇所組成,首篇於一九四九年在《改造文藝》刊出,此後陸續於其他雜誌發表,至一九五四年全部完成,敘述一中產家庭的生活百態。以表現手法言,《千羽鶴》富幻想性,《山之音》較為寫實,如行雲流水,自由舒暢。日本文藝評論家山本健吉說,《山之音》不僅是川端康成的傑作,也是戰後日本文學中居於最高峰的作品。《山之音》出版後,曾由成瀨巳喜男導演拍成電影,足見《山之音》受歡迎的程度。

(二)日本中產家庭的生活切片

《山之音》已尾形信吾一家為核心,全書一開始,信吾在深夜聽到後山發出不知來由的山音,內心乃有預告死期已屆的恐懼,此恐怖的山音,以悲涼的低音流洩出家庭氣氛的悲愴感。此一「死亡」的旋律,始終在書中廻旋,如六十二歲的信吾,去年因結核症第一次吐血,以前的朋友相繼去世,年過六十的同學「水田」跟年輕女子同赴溫泉旅館,突然去世;另一位朋友「北本」擔心頭上的白髮,對著鏡子一根根拔除,終於發狂被送入精神病院;一個個死去的朋友也不斷出現在夢中。

信吾自己的記憶衰退得厲害,諸如錯把茶倒進了煙灰缸;下女加代已待了半年,五天前回去後,信吾就記不清她的容貌和服裝,他因此覺得自己的人生彷彿已逐漸消失。甚至於連續四十年,每天打領帶的信吾,有一天不知為什麼,竟然忘記領帶的打法了,還得找家人來幫忙,這不免讓他更加恐懼,年紀大了:「難道自我喪失或失落突然降臨了?」他的因年老而益加嚴重的健忘症,讓他希望自己的頭能從頸上砍下,像要洗的衣服一樣,拿到醫院清洗一番。倒是老眼昏花的他,卻經常夢見與女人擁抱撫慰;對亡友的紀念品
──永恆少年的象徵──「能劇慈童面具」,感覺到不可思議的魅力。

尾形家共有四人,除了信吾,其妻是比他大一歲的保子,容貌不美,睡覺會打鼾,這一對暮年的老夫老妻內心已經沒有什麼波動可言,信吾則自婚前即秘密地仰慕著保子漂亮的姐姐,直到上了年紀,還是一樣,比如見到盆栽,想起以前保子留著瀏海的姐姐,正在清除花盆上的雪,那模樣輪廓分明,又很漂亮;再如突然忘記領帶打法的那天,信吾就想起了,大學畢業,第一次穿西裝時,正是保子美麗的姐姐替他打好領帶的。其實,保子漂亮的姐姐早已他嫁,並且在年輕時就死去,於是在信吾的心中,保子姐姐的美貌永遠不老,而且在不斷地追憶當中,益加被美化再美化,恰恰跟老醜的、以家為活動範圍的世俗妻子保子形成鮮明的強烈對比。

信吾和保子生有一男一女,姐姐「房子」嫁給相原,有里子和國子兩個孩子,但夫妻不睦,最終離了婚,年過三十的房子帶二個女兒回鎌倉娘家住,父母對於原本就不疼愛的女兒,態度顯得有些冷淡。之後報上刊出相原在伊豆與女服務生殉情的消息,令房子更加哀傷,結果殉情的女方死了,相原卻行蹤未明。

至於從戰場回來,性情大變的弟弟修一,在東京父親的公司工作,娶菊子為妻,結婚未滿兩年,修一就有了外遇,對象是因戰爭而失去丈夫的寡婦絹子,他完全不理會心地純潔的妻子
──菊子的感受。跟陣亡前的丈夫沒有生子的絹子,懷了修一的孩子,卻堅持生下來,選擇走自立的道路,要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絹子決心和修一分手,除了信吾公司的女職員谷崎英子同情菊子,設法使絹子退出,讓修一回到菊子身邊,信吾也心疼媳婦菊子的處境,去找過絹子,還給了贍養費,代為解決兒子的外遇問題,這當然也可以說是為菊子打抱不平。菊子先前雖然懷了修一的孩子,當她知道丈夫與別的女人有染,因為潔癖,她不願在這種狀況下把孩子生下來,便去墮胎,這是半自殺行為,也是對修一不忠於夫妻之情的激烈抗議。菊子自娘家靜養回來後,修一每天早歸安慰妻子,兩人的感情看來已日漸修好,原先就對兒子修一在精神上的頹廢和麻木不仁感到吃驚的信吾,腦海裡依然「滿溢著令人做嘔的頹廢與背德的味道」。

《山之音》的結尾,兒子修一和菊子婚姻的波瀾恢復平靜,也沒有接受父親的建議搬出去住,另組小家庭,在尾形家裡,出現了一種心境平和的氣氛。被離棄而投靠娘家的女兒房子向父親表達要擺脫陰影,出去經營小店尋求自立的意願,連菊子也表示願意幫忙,而信吾答應的同時,想起絹子懷著修一的孩子在沼津鄉下開了一家小裁縫店。

(三)翁媳間微妙的互動

《山之音》描繪日本家庭的人際關係以及男女間微妙的心理,細密而冷靜。作品中,有著父子、夫婦、翁媳、婆媳、姑嫂等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這每一條線都微妙交錯,織成家庭的結合體,甚至造成微妙的心理影響。特別是其中信吾和菊子,翁媳間互動關係的擴大描寫,感性、曖昧而又迷人,呈現出老年人不為人知的、內心隱密的角落,令人印象深刻難忘。

在信吾腦海中,一直纏繞不去的是保子美麗的姐姐及其死後留在佛壇上的鮮紅楓葉盆栽。信吾從少年時代就仰慕著保子美麗的姐姐,她美麗的意象與鮮紅的楓葉重疊為一,多年之後,轉而投射到同樣美麗的兒媳婦菊子身上,菊子遂成為信吾在這鬱悶的家裡唯一可以透透氣的窗口,以及精神上的慰藉,從中嚐到一份甜美之味。李永熾指出,信吾對菊子的愛含蘊著作者對含苞待放少女之美的憧憬
──這是川端自《伊豆的舞孃》以來美的意識。

《山之音》裡面,家人住在一個屋簷下,信吾經常欣賞著菊子的美麗,菊子初嫁入門,信吾發現菊子肩膀雖不動,卻有一種動態美,很明顯的,可以從中感受到一種新的媚力;而從菊子的細柔膚白,信吾想起了保子的姐姐。又,信吾看到菊子沒有化粧,微微蒼白的臉泛紅,睡眼溢出羞意,尚未抹紅的嘴唇現出了美麗的牙齒,靦腆地微笑著,信吾覺得很可愛。再如某日早晨,洗完臉,信吾看後山紅色的王瓜時,菊子也映入眼眸中,川端如此寫道:「從下巴到頸項,線條美得難以言喻。僅一代似乎無法產生這種線條,一定是經過若干年代的血統才會出現這種美……信吾清楚知道,菊子細長的頸項線條很美,但是,眼睛的角度,距離適當,毫不做作,看來似乎更美。也許秋天的光線也很適中。下巴到頸項的線條還留有菊子少女的風韻。」

翁媳之間的相處,當然有其分寸,不過,兒子修一忽視菊子的感受,信吾則對菊子和顏悅色,十分關心體貼媳婦,諸如信吾會想到,房子帶著兩個孩子回家住,對菊子是一大負荷;房子亦經常諷刺菊子,信吾卻為了想不出解決之道而苦惱。再如信吾知道兒子修一已事先約好下班時帶女職員出去,不會回家吃晚飯,他就對媳婦菊子難免有所抱歉。菊子也會向公公撒嬌,說:「爸爸疼我,我想跟爸爸在一起。離開爸爸,我不知道會多寂寞。」菊子墮胎後,不告而回娘家靜養,過了兩三天,信吾打電話過去關心,菊子說好想見爸爸,於是兩人相約在新宿御苑見面,彷如情人幽會,讓信吾覺得不習慣。後來,菊子回東京娘家探視母親,打電話給剛向亡友致悼回來的信吾,說要先去辦公室找他,再一起回家,此舉讓信吾「連眼皮都覺得暖暖的」,內心很舒坦,而信吾感到,「菊子在電話裡的聲音美得有如自己的女兒。但似乎不只如此」。此外,信吾忘記如何打領帶,讓菊子替他繫的時候,他聞到菊子的髮香,心裡竟微微泛起幼兒孤獨時撒嬌的心情,此刻菊子突然住手,雙頰通紅,說:「我不會打。」這些都是十分細膩而又深刻、極出色的描寫。總之,翁媳間十分微妙的親密之情,乃是《山之音》耐人尋味的主題。

《山之音》裡的信吾,把現實的菊子做為幻影的保子姐姐的替身而愛著,甚至於信吾夢見自己撫摸著女人略有尖形下垂的乳房,卻不知道那女人是誰,夢中的信吾沒有愛也沒有喜悅,更沒有春夢中的淫亂念頭,毫無樂趣的醒來後,想自己近年來所做的淫夢,對方大多是低級的女人,而這晚夢中的女人令信吾想起修一朋友的妹妹,因為菊子嫁過來之前,那朋友的妹妹曾與修一交往,還略為談及婚嫁。但再細想,信吾大吃一驚,彷彿遭受電擊,他想:「夢中的少女難道不是菊子的化身?夢中的確仍有道德,所以菊子幻化為修一朋友的妹妹。為了隱藏亂倫,為了避免苛責,不是把替身的妹妹變成比她本身更低級的無趣女人嗎?」同時作者又寫道:「如果信吾的欲望可以任情發展,信吾的人生可以如意改變,信吾會愛上處女的菊子
──跟修一結婚前的菊子吧?這種心意受到壓制、歪曲,不雅地出現於夢中。信吾在夢中也替自己隱藏起此一心意,而且欺騙了自己。」不過,信吾也這麼想:「夢中愛菊子,不是很好嗎?連夢中都要害怕或顧忌什麼。在現實上,暗暗愛著菊子,不是很好嗎?」

當信吾的買下亡友水田的「慈童能面」,讓菊子戴上,作者寫道「菊子的雙眸一定從面具後面凝視著信吾」,又寫道:「買面具回來的那一天,信吾險些跟茜草色可愛的嘴唇接吻。使他頓時心跳不已,認為這是『天之邪戀』。」接著,菊子流下淚水,兩人之間有了是否和修一分手後去當茶道師傅的談話,菊子點點頭,表示有此想法,但說:「即使離婚了,我也想住在爸爸這裏,去教茶道。」不過,取下面具,一切終於還是回歸現實。兒子修一曾跟父親信吾說,菊子是自由的,然又答覆父親,並沒有要跟菊子離婚之意。這句話含有微妙的意味,後來信吾向菊子轉述這句話,有意讓她從信吾那裡解脫出來,給她更多自由的意思。對此,菊子聽後流著淚說:「我真的自由嗎?」《山之音》裡面,修一和菊子夫妻之間,只要存在著信吾,家庭成員就存在著這種蒙上陰影的複雜關係。

(四)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哀

川端康成自言:「戰敗後,我又慢慢回到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哀中。我不相信戰後的世相與風俗,也不相信現實。我似乎離開了近代小說根本的現實。以前大概就是這樣吧!」日本文學研究專家李永熾指出,如果川端康成唯一相信的就是這段話中所說的「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哀」,那麼這種悲哀在《山之音》一書已挖掘得相當深,且渾然結成一體。戰後的世相、風俗與現實也凝聚在這悲哀裡,更增添了悲哀的氛圍。由於川端意識到孤獨的自己越來越背離世相、風俗與現實,反而襯托出這些現象結晶在信吾身上的悲哀。而透過尾形信吾,川端細膩深刻地描繪、呈現上了年紀的老人隱密之心理世界,其成就實為文學作品之中所罕見者,毋怪乎國內經常主持讀書會和電影會的劉森堯,頻頻讚譽《山之音》是川端最好的一部作品,百讀不厭,將之列為「床頭書」。
 

277791468_m.jpg  ﹝成瀨已喜男導演將《山之音》拍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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