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花果》與《台灣連翹》之寫作與出版
於日據時代後期冒險完成台灣文學經典之作《亞細亞的孤兒》的吳濁流(1900-1976),是連繫戰前戰後台灣新文學運動的橋樑,在台灣文學風雨飄搖之際,他以六十五高齡創辦《台灣文藝》雜誌(《台灣文藝》雜誌於一九六四年創刊),延續台灣文學的香火,更以退休金設立「吳濁流文學獎」,鼓舞文學創作,堪稱推動台灣戰後新文學運動的靈魂人物之一,是以彭瑞金讚譽吳濁流為「文學奇俠」。
一九六七年底,吳濁流完成自傳小說《無花果》(台北:草根,一九九五年七月初版),全書共十三章,一九六七年起曾分三期於《台灣文藝》雜誌連載,一九七○年首先由林白出版社出版單行本,不幸因內容觸及政治禁忌──二二八事件,旋遭查扣。其後改由美國台灣出版社出版,在海外流傳。一九八四年該書偷渡回台,繼續在地下流傳。直到台灣解嚴後,《無花果》終於得以在台灣光明正大地公開發行。
完成《無花果》之後,吳濁流自言,此書只寫到二二八事件,以後的事沒有勇氣繼續詳細寫下,然而二二八事件的民國三十六年至三十八九年,這段期間社會很複雜,年輕作家無歷其境,極難了解其時代背景,如果老一輩作家不寫的話,其真相實無可傳。(見《台灣連翹》作者後記)於是吳濁流自一九七一年九月起,著手撰寫另一部自述小說《台灣連翹》(台北:草根,一九九五年七月初版),此係根據《無花果》多所改寫補充,費時三年餘,至一九七四年十二月才以日文完成全書,是為吳濁流生前最後一部作品。《台灣連翹》全書十四章,其中一至八章曾中譯發表於《台灣文藝》,但殘餘部分因牽涉到太多當時尚在活躍的政治人物,同時也觸及太多敏感的政治事件,吳濁流決定暫不公開,於〈後記〉交代說「待後十年或二十年,留與後人發表」。後來經保存全書原稿的鍾肇政,完整譯出第九至十四章,讀者才終於見到了《台灣連翹》的全貌。
陳芳明〈吳濁流與「台灣連翹」〉一文指出,《台灣連翹》的主要性,「並非只是記錄二二八事件而已;它其實是吳老思想的一個總結」。而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出歷經不同政權統治的吳濁流,關於「身分認同」的心靈轉折。
(二)身分認同的困惑
回顧歷史,台灣是一個長期被殖民的社會,飽受外來強勢文化價值的壓迫與支配,造成本土文化式微崩解,族群的尊嚴與認同也面臨流失的危機。由於複雜的歷史因素,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乃存在著抵抗意識和國族認同的矛盾心理。陳芳明指出:「台灣史的演進,其實就是一部殖民地社會的形成史,也是一部抗拒殖民地體制的鬥爭史。」(見陳芳明《台灣人的歷史與意識》,台北:敦理,一九八八年八月初版,頁二三三。)又說:「台灣社會是經過將近四百年的殖民剝削過程而構成的。在漫長的歷史裏,漢人移民與不同的外來統治者,一直存在著緊張的對抗關係。透過不斷的武力鬥爭,漢人移民在台灣社會便無可避免發展出本地意識。」(同前註,頁四十二。)
一八九五年清廷將台灣割讓日本後的乙未抗日,即為前述本地意識的具體表現。其後日本政府利用種種殖民主義方法,試圖鞏固其在台灣的殖民統治地位,期使各種強取豪奪合理化,實則此種根本貶抑台灣的殖民體制,讓不同族群的台灣人受到一樣不公平的對待,更讓本土性的台灣意識日益成型,對日本殖民統治者展開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的抵抗,以追求平等的待遇。終於日本戰敗投降,未久,國民政府遷台,偏偏統治體制很大程度上是日本總督府制度的延續,加以接收台灣後政經、社會、文化等方面舉措不當,以及台灣人遇到疏離之後再回歸的許多調適上的困難,內心不斷地積累不滿,直至二二八事件的震懾以及戒嚴體制的政治高壓,使得台灣人原先對祖國的憧憬與期待完全為之幻滅,繼而產生了國家認同的迷惘,經常被「我是誰」此一問題所困擾,游移於台灣人、漢人、中國人、日本人等主體位置之曖昧的「民族認同」,這是台灣人長久以來的悲哀,而「抵抗意識」和「身分認同」也成為深具使命感的台灣作家念茲在茲的表現主題,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我們可以清楚感受到其中的「孤兒意識」,小說主人翁胡太明要做日本人也不是,要當中國人也不是,兩方面都懷疑他,以至於最後被逼得發瘋了,怎不令人省思!而胡太明身分認同的心路轉折,在吳濁流二部自傳小說《無花果》與《台灣連翹》裏面,可以進一步得到相互的印證。
(三)日據時代的差別待遇
殖民政府的威權統治以及殖民者自認高人一等的心態,當然引起被殖民者的不滿,個性隱忍卻又不甘順服的吳濁流內心自是苦悶,他如此形容:「在殖民地的桎梏下,自由被剝奪,生活形同奴隸,毫無指望。」(《無花果》頁九十四)雖然日本為了便於統治,在推展「皇民化運動」時提出所謂的「內台融合」(「內」係指內地人,即日本人),吳濁流認為這只是口號:「所謂一視同仁、內台融合、內台結婚,口號倒蠻像回事,實則為政者不時都在暗地裏阻止著內台融合。這當然不外是發自民族偏見,日本人的那些為政者都是認為大和民族的血比漢民族的更優秀。」(《無花果》頁七十五)畢竟在一般日本人眼裡,台灣人仍然是「清國奴」。尤其到了戰爭末期,日本人更是變本加厲,令吳濁流痛恨不已,他說:「反正在台灣的日本人,沒有真正的知識份子,他們到了戰爭熾烈的時候,犧牲越來越大,其心理變態就越趨嚴重,於是把莫名其妙的罪轉嫁在本島人身上,而那些官憲像瘋狗一般,只要碰到就想向本島人咬一口。」(《台灣連翹》頁一三三)
誠如吳濁流所言:「一旦淪為殖民地之後,不但有政治上的差別,還有教育的不均等,待遇和機會的不平等,然而這些敢怒不敢言的種種辛酸卻必須承受。」(《無花果》頁一三八)差別待遇正是殖民地人民平時生活內心的最痛,吳濁流《無花果》與《台灣連翹》對此敘述得十分具體、詳盡,尤其是吳濁流所熟悉的教育方面,如關西公學校的日籍教員全部住好宿舍,本島人宿舍多半是廟或租用的民房,而且簡陋得不成話;(《無花果》頁七十八)日本人多領薪給的六成,連宿舍也是六成的優越待遇,這在法律上是說不過去的;(《無花果》頁七十八)再如師範學校,一郡平均只有一個台灣人就讀,中學也只有極少數能入學,尤其在內台同校之後,本島人的入學更為困難了。表面上揭出門戶開放的招牌,暗地裏卻在限制本島人的入學。(《台灣連翹》頁六十二)再如報社亦然,「台灣新報」的副部長清一色都是台灣人,即使台灣人當上了部長,薪給還比來自日本大阪的普通社員少。(《台灣連翹》頁一三九)諸如此類,怎不令人憤慨、不滿,埋下了台灣人徹底反日的根本因素。
(四)嚮往祖國
吳濁流在明治三十三年(即西元一九○○年),也就是日本領有台灣後第五年出生,完全接受日本教育長大,(《無花果》頁八)但因深刻感受到被殖民的低人一等,即使沒機會接觸祖國文化,也並沒有把清朝當做祖國看待,但是「台灣人的腦子裏,有自己的國家。那就是明朝──漢族之國,這就是台灣人的祖國」,(《無花果》頁三)換言之,吳濁流內心根深柢固地存有著祖國的觀念:「眼不能見的祖國愛,固然只是觀念,但是卻非常微妙,經常像引力一樣吸引著我的心。」(《無花果》頁八)說道:「所謂國家愛這個觀念,往往成為亡國人民之後,才會熾烈起來,也就是由於失去祖國而令人更加憧憬嚮往。」(《無花果》頁一三八)而一般人對於中國的革命成功也是抱持著期待,如吳濁流就讀公學校時就提到:「在我開始學習日本話時,鴉片仙的房裡,貼有孫逸仙、黃興、黎元洪及革命軍進入南京城的圖片。那種圖片在鄉城是沒有出售的。大人們看了那些之後,就彷彿有什麼期待似的。」(《台灣連翹》頁二十八)
後來,吳濁流自新竹郡關西公學校被貶到馬武督分校,參加在新埔舉辦的秋季運動會,因看不慣督學對女教員嘻嘻哈哈的、不莊重、不嚴肅的態度,乃出語諷刺,督學竟惱羞成怒,出拳敲打大多數台灣人教員的頭部,倍感屈辱的吳濁流憤慨之餘,立刻向州知事報告,要求督學道歉,結果不但沒有獲得一句賠罪的話,反而造成他辭職以示抗議的不幸結局。(以上參閱《台灣連翹》,頁一○○至一○一)此一事件讓吳濁流深深感覺到,生活在台灣是沒有意義而愚蠢的,於是在昭和十六年(即西元一九四一年)一月,獨自一個人跑到嚮往已久的中國大陸去了。當然,那時也有許多有心的青年,設法尋找門路,想回到祖國去,知道「回到祖國的目的在於解放台灣。因為要從日本手中解放,只有台灣人的力量是辦不到的。只有依靠所謂『間接射擊』,也就是幫助祖國擊滅日本後才能從日本手裏解放出來」。(《台灣連翹》頁一三二)
(五)祖國夢碎
到了中國大陸,吳濁流發現,台灣知識份子想像裏的中國與真實的中國是全然不同的。他首先提到對上海的第一印象:「登陸後,我發覺到一句話也聽不懂。雖是自己的祖國,但予人感受卻完全是外國。」(《無花果》頁九十六)又說:「最使我覺得可怕的是野雞(私娼)的泛濫和乞丐的成群。」(《無花果》頁九十六)以及「只不過三、四天的見聞就使我深感做一個中國人的悲慘。」(《無花果》頁九十六)更糟的是,由於身分認同的敏感,台灣人在大陸的處境十分尷尬,甚至於千萬不能表明自己是台灣人,吳濁流到了南京,寫道:「像我這種身份特殊的人來到這裏,為了憧憬自由,探求自尊而寂寞、失望地徬徨著。我以為只要能夠走出台灣,就和飛出籠中的鳥一樣自由,可是現在的大陸,竟和台灣一樣,背後有日本憲兵的眼睛在閃爍。同時,在中國人這一邊,又把台灣人視為日本間諜而不予信賴,處在這種境遇之下的台灣人,決不願把自己的身體表露出來,往往說自己是福建人或廣東人,而在台灣人同志之間卻用『蕃薯仔』這隱語。」(《台灣連翹》頁一○四)豈不可悲!於一九三八年到中國滿洲去,直到戰後的一九四六年回台,共有八年多「祖國」生活經驗的作家鍾理和(1915-1960),在散文〈白薯的悲哀〉裡也描寫了台灣人在大陸被中國人視為不同族群而受到歧視的情形,如「又有這樣子問他們的人;你們吃飽了日本飯了吧?又指著報紙上日本投降的消息給他們看,說:你們看了這個難受不難受?有比這樣的話,更尖刻,更侮辱,更要刺傷人類的自尊心的嗎?」(《鍾理和集》,台北:前衛,一九九一年七月初版,頁九十五),顯然鍾理和跟吳濁流一樣,都對生為台灣人的悲慘命運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
在大陸度過一年三個月,日本敗象益顯,吳濁流基於台灣人在大陸是被看成日本人的,戰敗後的報復必定可怕,於是又回到台灣。未久,日本果然宣布無條件投降,台灣回歸祖國懷抱,六百萬台灣人以燃燒一般的氣勢,開始學習中國語和中文,歡迎接收人員從祖國過來。只是,祖國人員與行政官署的種種表現,令人大失所望,導致祖國夢碎,對於民族的身分認同不免產生迷惘。
首先是來台接收的七十軍,毫無勝利之師的英姿,反而寒酸得教人難以置信:「每個人都背著一把雨傘,看來格外稀奇。有些還挑著鍋子、食器、寢具等。」(《台灣連翹》頁一五四)接著是貪污接收的令人忍無可忍,只見接收人員「為了私利私慾而合污,拚命所謂『發國難財』了,他們所注目的乃是名叫『五子』的東西:第一金子、第二房子、第三女子、第四車子、第五面子。換句話說,他們的目標就是把這五子的金、房、女、車接收下來,保存面子來快樂地生活」。(《無花果》頁一五二)從大陸來的少數外省人,「浸溺在物慾色慾中,忘了國家,大肆揩油或欺詐,並且又以驕傲自大的態度對待本省人」,(《無花果》頁一九○)還為了保住自己的特權,認為「本省人受了日本的奴化教育,需再教育再訓練」,(《無花果》頁一五三)於是把任用本省人的門戶緊緊關閉。吳濁流發現,「原來,政府和黨都完全不信任台灣人。與日本時代一樣,政府機關的上層部分,由外省人取代了日本人,而台灣人依然是龍套角色」。(《台灣連翹》頁一五八)總之,台灣人「好不容易期待著光復的結果,卻落得與殖民地無異的日子,不由得感到心灰意冷了」。(《無花果》頁一九○)加以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經濟崩潰,民眾苦不堪言,導致爆發不幸的「二二八事件」,台灣人於日據時代以來的祖國夢想終告徹底幻滅。
(六)結語
吳濁流的自述小說《無花果》與《台灣連翹》,娓娓道來做為台灣人身分認同的心靈轉折,長期以來被國族意識所困擾的台灣人必然心有戚戚焉。其實,吳濁流跟許多人一樣,期待著台灣會更好,台灣光復那一天,他說:「我私自下個願望:從今以後,一定要建設成比日據時代還要美好的台灣,成為一個三民主義的模範省。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理想,也是全台灣的民眾,六百萬島民的熱望。」(《無花果》頁一四九)甚至於在二二八事件後不久,儘管對祖國十分失望,吳濁流卻在《黎明前的台灣》寫道:「說什麼外省人啦,本省人啦,做愚蠢的爭吵時,世界文化一點兒也不等我們,照原來的快速度前進著。……努力建設身心寬裕而自由的台灣就是住在台灣的人的任務,從這一點說來,是不分外省人或本省人的。」(見《無花果》,頁二一○至二一一。)可見他是以愛台灣為核心價值,對族群平等還是抱持著理想與希望,值得我們深思再三。但台灣人對於所謂「祖國」的想法,海峽對岸應多加重視,如台灣第一位理學博士劉盛烈(1912-)於二○○○年台灣首次政黨輪替時,以八十九高齡投書報紙,發表了〈祖國,可否疼我一次?〉,說:「祖國,祖國,我愛你,你卻一次又一次,再三不愛我、傷害我,甚至不惜置我於死地。遠祖不如近祖,我想來台第一代祖先以下、歷代先人才是真正疼愛我的。在台二千三百萬人只有團結疼愛自己一條路。」(見林忠勝編著《劉盛烈回憶錄──我與台大七十年》,台北市:前衛,二○○五年四月初版,頁二一六)代表了絕大多數台灣大眾的心聲,也可以說呼應了吳濁流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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