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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1694_m.jpg  ﹝臺北:巨流﹞

一、前言

三百年來,臺灣之詩學、詩社,莫盛於日據時期,而日據時期從事古典詩創作者,女性詩人相對於男性詩人,明顯乏人注意,依施懿琳之見,這些女性作家大致說來包括了「出身書香家庭的名門淑媛」、「與文人士子過從甚密的青樓伎師」,以及「一般家庭出身的女性」。因寫詩者通常也兼治詞,是以上述固然是針對古典詩而言,惟將之視為當時詞之創作背景說明亦未嘗不可。

前述「名門淑媛」之中,嘉義琳瑯山閣主人「張李德和」以詩、書、畫三絕著稱,除活躍於日治時期,臺灣光復後,亦曾擔任省議會議員,直到一九六
年代末期尚有詩作發表,所結集出版的漢詩約有一千五百首之譜,數量不可謂不大。林政華謂,張李德和於日據以至民國早期的漢詩壇女傑中,與蔡旨禪、黃金川鼎足而三,在臺灣文學史上彌足珍貴。而張李德和於詞作方面,為數甚夥,亦頗可觀也。

二、張李德和家世與生平記要

張李德和生於一八九三年,雲林縣西螺人,字連玉,號羅山女史、琳瑯山閣主人、題襟亭主人、逸園主人。雲林西螺清儒學訓導李昭元長女;年二十,嫁嘉義醫師張錦燦,為清貢生張元榮之季媳。幼入「活源書塾」習漢文,父親授書法,並跟從表姑母劉氏學習。其勤於習藝,擅長詩文,且諳音律、繪事,復精刺繡。臺北第三高女畢業,執教四載。嫁張錦燦醫師後,育有二子七女,於持家教子之餘,馳騁藝苑,為羅山吟社社員、鷗社顧問。一九二一年,於嘉義市榮町建諸峰醫院,設琳瑯山閣,未幾,成立琳瑯山閣聯吟會,與嘉義文士每周一小集,每月一大集,聯吟擊缽,遠近聞名,有聲於時,為嘉義詩人雅集的文化沙龍。

一九四三年,復成立以作詞為主的「小題吟會」,賴惠川、吳百樓、林緝熙……等志同道合,聲應氣求,時來與會,皆以詞為淑性陶情之寄託,填詞敲句,相互品賞切磋。迨日治末期,大東亞戰況激烈,晝夜空襲,自然風流雲散,樓屋亦遭轟炸,夷為灰燼。直到臺灣光復第三年秋天,重建琳瑯山閣題襟亭,恢復組織,與文友唱酬聯吟,多所結集,編輯、出版的詩詞有《琳瑯山閣唱和集》、《琳瑯山閣藝苑》(另名《琳瑯山閣吟草》)、《羅山題襟集》、《詩詞合鈔》,而詞集《題襟亭填詞會集》則為《琳瑯山閣唱和集》第四部分。以上均為眾詩友、詞友作品合集,且其中頗多重複,今以江寶釵所編巨流版《張李德和詩文集》(江寶釵編:《張李德和詩文集》,臺北:巨流,二
○○○年十二月初版)所收作品最為完整,大體而言,詩為主,詞為副,文再次之。

張李德和曾於一九五一年起,擔任第一屆臺灣省議會議員,也是臺灣第一位活躍於政壇的女作家。問政之餘,行遍全臺,後曾與許世賢女士競選第一屆嘉義市長失利,方淡出政壇,此皆當代女性極少有之經歷。一九五八年,六十六歲,因傾全力協助親戚經營企業失敗,經濟轉趨困難,不得已於一九六二年出售老厝,逸園易主之後,張李德和遷居臺北,雖年事已高,仍活躍於臺北詩書畫壇,其於一九六八年作〈為親戚代償有感〉,詩云:「竟然蕩產撼家山,女婿多人共此關。幸見復原欽巨擘,吾方更務復回還。」足見並不因此灰心喪志。

一九七
年,夫張錦燦去世,張李德和東渡日本定居,生活歸於平淡。一九七二年十二月,於日本青森縣長子宅去世,享年八十,結束其多采多姿的一生。張李德和堪稱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深具代表性的臺灣女性古典文學作家,林秋滿《臺灣心女人》將張李德和列為二十位具有代表性的臺灣女性之一,可謂其來有自。

三、張李德和詞作探珠

張李德和以幼少紮實的漢學根柢、個人的穎異才情與興趣、卓越的家族聲望、特強的活動能力,在傳統詩詞的領域從事耕耘,不只是個別創作,她也廣結朋儕,組織社團,編輯出版詩詞合集,成就非凡。張李德和散見各集本之詩詞,蒐羅於一九六八年女婿為其重印出版之《琳瑯山閣唱和集》,時張李德和已七六高齡,至二
○○○年,江寶釵所編《張李德和詩文集》於其辭世二十八年後正式對外發表。細察《張李德和詩文集》所收詞作,包括《題襟亭填詞集》二十七闋、《琳瑯山閣唱和集》十六闋、《詩詞合鈔》五闋、《琳瑯山閣吟草》三闋、《羅山題襟集》一闋,總計五十二闋。觀其內容,或為題贈文友,或為祝壽之作,或感興抒情,或詠物記遊,或述家居生活,多有傑構佳句。其中以「感興」、「品物」與「親情」為主題的作品,最具價值。

(一)感興

吾人俯仰於天地之間,境隨遇遷,榮枯得失,警惕之心,無時或已,文人觸目興懷,乃寄幽情於字句行間,而感覺敏銳的張李德和,其感興之作,江寶釵認為尤能寫出作者個人的面貌。詩如:「夢裡人生笑魯魚,雞蟲得失慨何如。花開花謝循環理,最好窗前且讀書。」(〈感興〉)、「濯足沙邊心地寬,無纓可濯覺清閑。弄潮漫道潮流險,退坐岩頭自在觀。」(〈偶興〉)而詞亦不遑多讓,如一九五
年,因其於文化及慈善事業之卓著貢獻,社會各界一再慫恿張李氏出馬競選公職,其以自愧才疏,不敢動心,乃賦〈感興〉(調寄「行香子」)一闋:「久厭囂塵,松竹為鄰。讀書餘,詩畫堪親。浮名浮利,莫漫勞神。歎鏡中花,水中月,夢中身。 風雨飄搖,世道沉淪,看難慣,花樣翻新。游心藝苑,作個閒人。對一畦萱,一籬菊,一池雲。」作者歎「鏡中花,水中月,夢中身」,效古代高士,對「一畦萱,一籬菊,一池雲」,反映「久厭囂塵」的心情,境界脫俗。此作有如「咳唾珠玉隨風生」之好詞,令人激賞!當為傳世之作也。

所謂文章以立意為先,詩詞亦然。以意境論,張李德和感興之詞,有其發越處,別創天地,確較其他作品為高,復又饒具古風,殊為不易。

(二)品物

詠物一直都是古典詩的大宗,詩人託物言志為常見的手法,張李德和此類佳作不少,如〈新筠〉、〈雙燕〉、〈題破扇〉……等,皆煞費苦心,一字不茍,可吟詠再三。詞作方面值得一提的是,日常生活中原本平凡無奇的事物,張李德和都可以將之入詞,而且趣味盎然,饒富新意。如:「雲樹杪,畫樓東,似鷲如鷹舞碧空。一線沖霄終受制,箏聲偏自吼天風。」(〈紙鳶〉,調寄「摀練子」)、「簾響,簾響,惹得兒童擾攘。丁冬聲遞書齋,卻與咿唔韻諧。韻諧,韻諧,一任輕風吹運。」(〈鐵馬〉,調寄「調笑令」)諸如此類,非刻意爭奇,雖不足以語於滄海之大,然對題材和內容的拓展,當不無貢獻。

其他有關「品物」之作,甚多與賞花作畫有關。張李德和擅長繪畫,日治時代即與名畫家林玉山、陳澄波……等人來往,其畫作「蝴蝶蘭」參加美展,更獲特選第一次總督府御賞。張李曾任愛蘭會會長,於〈采石歌〉附引曰:「余良人性愛蘭,而又愛石。……余亦有是癖,感而作歌。」且琳瑯山閣之題襟亭外,遍植梅菊,張李德和日日賞玩,沉浸其間,並為之作畫寫真,其《閨中十趣》之〈作畫〉云:「寫蓮寫菊未殫歡,一幅梅花一幅蘭。墨染冰綃香有韻,秋毫點綴幾忘餐。」於〈栽花〉詩云:「更深人靜尚栽花,郎愛幽香興靡涯。我亦素心舊知己,為郎憐惜紫蘭芽。」可見「花卉」在張李德和生活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是以入詩者甚眾,如梅、蘭、菊、桃花、水仙、牡丹、百合、荷花、薔薇……等,其中以梅、菊最多,皆有組詩,且都超過三十首。花之入詞者亦不少,計有五闋,梅、蘭、菊、百合等皆為歌詠之對象,比如與諸詩友、講師及產婆講習生,聯袂上襟山遠足所作之〈賞梅〉(調寄「醉花間」):「時探問,日探問,探問梅花信。聯袂上襟山,喜接芳姿近。 瘦影韻悠悠,暗香來陣陣。勝卻入桃源,占得春光盡。」此錦心繡口、玉潤珠圓之傑作也,與詩〈題襟亭賞梅〉相較,毫不遜色。其佳句「瘦影韻悠悠,暗香來陣陣」更是引人入勝。

再如〈題襟亭賞百合花序〉(調寄「滿庭芳」):「玉疊諸峰,中庭堆雪,彷彿似鶴梳翎,姍姍婀娜,嬌舞醉初醒,騷客聯翩濟濟。拔元閣,逸趣橫生。歌吟嘯,珠喉婉轉,餘韻繞空溟。 風輕,春浩蕩,美人笑靨,月下雙清,薄那傾城國,羞那明星,正氣馨揚世界。揮素手,整理瑤箏。香如海,年年壯健,擊缽震鯤瀛。」不只是寫賞梅,也是在抒發情志。至於意境表現最佳,饒有古韻的是頌菊之作,如〈面山樓賞菊即賦〉(調寄「風光好」):「晚秋天,菊花妍,香飄三徑落吟邊。燦籬前,朝朝相對精神爽。真堪仰,夜夜懸知未忍眠,為花憐。」以上句句意在言外,筆調高超,可謂「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也。

(三)親情

婚姻生活幸福美滿的張李德和,描寫家人間的親情者為數不少,也十分動人,尤其關於母女與母子者,著墨最多。如張李德和詩作勉勵兒女要心存古道;教育子女,應認真持家,不避鄙事;欣逢元旦,新年新氣象,則祝願子女嚴守庭訓家規。難得的是,張李德和更為兒女指出讀書要領:「讀書底事怕人聽,平仄字音怎得清。吟嘯書聲皆有節,須知句讀要分明。」(〈偶興示兒女〉之二)以上讀來莫不一字一句感受到為人母者教育子女之苦心。詞作方面,張李德和亦有〈示兒〉(調寄「一七令」),與前述詩作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兒兒,似靜如癡,性本慧,志毋移。陽春有腳,烏兔難羈。孟母經三徙,鷦鷯獲一枝。面壁莫辭茹苦,囊螢宜效勤書。試看蘭桂呈芳日,費盡心機寒暑時間。」

太平洋戰爭期間,兒子被徵調至南洋從軍,張李氏曾賦二絕鼓舞之。後由於戰況險急,張李氏備加擔心兒子安危,或於為友餞別時見景思兒在征旅,或於夜裡夢見兒子遠途歸來,此思兒之情,令人心酸。迨戰後獲悉原本失去消息的兒子平安無事,憂成眼疾的張李德和欣喜若狂的寫下〈民國卅五年五月廿八日即興〉:「一聲電報吃心驚,展看旋教喜氣呈。軍旅吾兒身健在,迷蒙三載得分明。」其愛子之心,情見乎詞,怎不為之動容!因為兒子被迫參戰所帶來的苦痛,張李德和透過〈暮夏〉(調寄「陌上花」),表達了對反戰的厭惡,這是詞作中十分罕見的題材:「炎威赤帝,行權似欲,言歸未晚,卻願西風,催迫柳陰槐館。滿腔熱血何須說,局促惹儂腸斷。正邦家多事,彈冠無分,歡情不散。 縱守這銃後,還如前線,苦澀辛酸分半。喜聽雄軍,捷報中心欸欸。戰爭畢竟無人道,天地肯容橫悍。看飛鴻,豈怕烽煙炮火,汗流無算。」

以上詞作雖意境不高,詞藻亦未見高華,內容卻發人深省,「看飛鴻,豈怕烽煙炮火,汗流無算」,尤其讓人感受到母親期待兒子早日歸來的焦急心情。

四、結語

張李德和詞作,就內容言,酬酢應答之作數量最多,計有十六闋,約占全數三分之一,這些為文造情、歌功頌德、強調建立人際網路的作品,難以歸為《毛詩
大序》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之類,往往俗庸平凡,只是文字的堆疊,即使表面上字句美麗,然進一步深究,內容卻甚空虛,了無意境與寄託可言。毋怪乎著手整理張李德和詩詞的江寶釵,對張李德和會有「文學評價的焦慮」。

又,就題材言,張李德和詞作不如詩歌廣闊,也未若詩之能夠反映時事。不過,其創作範圍大體而言,頗為生活化,在詞境擴大上仍有其成就,且沒有一般傳統文人無病呻吟的弊病,但凡日常生活發生的瑣事、大事,身邊的所見所聞都可以入詞,其中以「品物」、「親情」之佳作較多。至於「感興」詞作,立意精深,下語平淡,境界脫俗而有古風,相當可圈可點,每能如姜夔《白石詩說》所云「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足堪傳世,值得細細品賞。

就詞的寫作形式言,張李德和跟一般詞人一樣,偏好如同詩絕之「小令」,占所有詞作一半以上,最少的則是長調。而其詞作語辭警鍊,謹守規矩,並不故作淵博或賣弄古字僻典,大抵都能言之有物,閱讀時不致有隔。但不可諱言,有些詞作如陳廷焯所反對的「一直說去,不留餘地」,雖曰不隔,然一語道破,實欠沈鬱含蓄、若隱若現之美。

整體而言,張李德和詞作不若詩的表現,但其以「感興」、「品物」與「親情」為主題的詞作,仍有獨到、可觀之處。詞人施景琛讚曰:「以李德和女士之才,必為李易安女士後身。」雖為溢美之語,但可以肯定的是,張李德和無疑為臺灣相當具有代表性的女詞人,也是研究臺灣古典文學者所不可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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