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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83754_m.jpg  ﹝面對死亡的人生智慧﹞

一、前言

人類誕生時,便註定了死亡。面對死亡,往往令人恐懼,那是因為恐懼患病而亡時的痛苦,或者與自己所愛的家人或親密朋友分離而悲傷,以及恐懼自己將永遠消失,但我們若一味恐懼死亡,將無法成就任何事。識者認為,唯有具有正確的智慧及理解,去闡明何謂生、何謂死,才能建構美好的生命。(參閱小松正衛撰:《死亡的真諦》(臺北:東大,王麗香譯,1997年4月初版),頁3。)偉大的作家對於死生問題必然有所思考、探討,並且藉由作品表達自己的思想。作品一向重視思想性,並且小說深具宗教情懷的東方白說:「宗教與哲學都涉及人生的歸宿。因此,世間如果沒有『死』,人類就沒有宗教也沒有哲學。」(東方白撰:《神農的腳印》(臺北:九歌,1995年1月初版),頁190。)其大河小說《浪淘沙》(東方白撰:《浪淘沙》(臺北:前衛,1990年10月臺灣初版)。)人物的死亡,也透露著作者的死生觀,值得進一步探析之。

二、死亡類型

《浪淘沙》的眾多人物,其死亡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病故

所謂「生、老、病、死」,「病故」這是人類無可抗拒、最常見的死亡形式,《浪淘沙》人物的死亡,亦以此類型為最多。

1、雅信生父林之乾

《浪淘沙》主角之一福佬丘雅信母親許秀英,在長輩安排之下,嫁給新竹的林之乾,後來林之乾至臺北主持萬華教會,並開設西醫兼做中醫。只是林之乾身體孱弱,生了女兒雅信、雅足後,林之乾罹患肺病,放棄傳道的工作,也不再開業行醫。林之乾在家療養時,要雅信唱童謠「草螟公」給他聽,一聽到歌詞「船片燒灰」,就忽然聯想起自己的病,再想起妻子年輕而兩個女兒年幼,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便不覺奪眶而出。當林之乾病逝,許秀英才二十四歲而已,雅信五歲、雅足兩歲。

2、雅信繼父丘元家

許秀英帶著兩位幼小的女兒,無法工作養家,新竹夫家也不可能一直接濟她們母女,分家之後,經鄰人介紹,改嫁不久前喪偶又膝下沒有子女的丘元家,他將小孩視如己出,家庭生活頗為美滿。可惜雅信就讀「淡水女學」時,丘元家也因肺病去世,此時許秀英三十二歲,她決心不再嫁,終身守寡來教育兩女,使在旁覬覦家產的丘家兄弟無機可乘。

3、雅信母許秀英

二二八事件之後,守寡的許秀英經常從台北來到台中丘雅信與其前夫彭英所創辦的「清信醫院」,與當時已再嫁吉卜生牧師的雅信同住。某天,她因年老體衰,腦部中風而亡故,結束了她命運多舛的一生。令人不解的是,許秀英在《浪淘沙》之中,所占份量甚重,唯東方白對此並未深入敘寫,僅僅用短短不到三行,就交代完畢許秀英的死亡。以小說敘事結構言,如此未免顯得頭重腳輕。

4、雅信的愛慕者林仲秋

即使丘雅信對留日認識的林仲秋存有特殊的情愫,依然以其與生父同姓之故而未予接納林仲秋的愛意。當林仲秋罹患痢疾,病情嚴重,其妻卻棄之不顧,丘雅信就指派幫手雪子每日從旁照料。就這樣,愛唱「哭調仔」的林仲秋,果如歌詞所說的,在一個月後含怨病故。前來靈堂弔唁的丘雅信,望著林仲秋的遺照,想起在東京的初次邂逅的情景,不禁熱淚盈眶,讀來怎不悵然!

5、雅信第一任丈夫彭英

彭英因參與反日活動,不得不離開臺灣,逃往中國大陸,後來彭英在北京染上瘧疾,險些病故,幸好雅信趕往照料才救回彭英一命。但分離之前,彭英竟要雅信返臺後找人改嫁,真是情何以堪!北京一別,直到戰後,雅信方由他人口中聞知彭英死訊,其間夫妻兩人不曾相互聯絡,遑論見面,這般的婚姻生活豈不可悲!

6、雅信第二任丈夫吉卜生牧師

雅信得第二任丈夫是滯留溫哥華時結識的吉卜生牧師,兩人年紀差距大,卻陰錯陽差由「假結婚」進而成為真正的夫妻,起初幾年,二人過了鶼鰈情深的生活,等到吉卜生因年歲漸高而疾病纏身,丘雅信肩負起長期看護吉卜生的工作,但不以為苦。只是吉卜生牧師終因骨癌而去世。東方白刻意細寫「追悼會」的儀式,透過宗教的精神來撫慰生者的心靈,令人印象深刻。

其他因病而死的人物,尚有反日活動領袖詹渭水醫師、雅信老友關馬西牧師、幫助雅信赴美的福士特夫人、江東蘭新竹中學同事伊田、江東蘭父江龍志、江東蘭自小體弱多病的么女真靜、江東蘭童年玩伴秋生和水生、周明圓患憂鬱症的妻子唐伶、周福生福州同鄉補碗維生的李夢等。

(二)意外事故

不同於一般的因病去世,因意外事故而死亡,除了人生的無奈,尚多出一分難以釋懷的情感。

最值得一提的是雪子,丘雅信丈夫彭英逃往中國,政治形勢日益險惡,雅信為逃避日警監視,毅然赴美深造,暫且把兩名子女委託自日本隨她回臺的雪子,由她帶女兒彭亭、兒子彭立前往日本繼續念書,並由雪子照顧生活起居。未料二次大戰末期,美國軍機轟炸東京,雪子奮不顧身,冒險進入火場,搶救彭立而葬身火窟。其耿耿忠心如此這般,故作者對其所用筆墨雖然不多,形象卻異常鮮明。當戰後雅信由彭亭口中獲悉雪子的噩耗,雅信「一股愁緒幽幽地昇上心頭,先是彭英、然後是福士特夫人……而現在又是雪子,一個接一個,才不過幾年的離別,一眨眼,已恍若隔世,想起世事滄桑,風雲詭譎,不覺感慨萬千,愴然嘆息起來……」(《浪淘沙》頁1838。)

其他有因戰爭而死的,如雅足丈夫冒險出門買藥,不幸在半途遭遇空襲而喪命、菲律賓士兵阿奇諾為了取水解渴而激怒日軍,竟遭刺死、中國無名女間諜於廣州七十二烈士石碑前被抓到,隨即遭亂槍打死在自由女神石像之下,此外有因為大地震而死亡的尤妙妙雙胞胎姐姐尤娟娟、沈醫師,當然還有在戰後遭政治迫害而冤死的臺中四方醫院院長李喜、李喜之子李一郎等,唯因著墨不多,作者亦未就此表達其死生觀。

(三)自戕

畏懼死亡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亦有人自行選擇死亡,此必然有其難以排解的不幸因素,《浪淘沙》之中,自戕的人物最是悲壯,東方白藉由他們的死,表達對於戰爭、暴力、不公的沉重抗議。

1、細川

周明德於新竹航空隊基地接受三個月基本訓練與六個月的飛行訓練,其間大尉隊長鬼塚對新兵施予「攻心棒」、「敲大鼓」、「拜新年」、「燕子斜」、「勇者退」……等等整人的「訓練」,新兵王金鎗不堪虐待而成了逃兵,瘦小的細川則因無法承受此種非人折磨而上吊自盡以示抗議。對於細川上吊的場景,東方白相當用心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驀然,明德撞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他連忙摸到門口,扭亮了淋浴室的燈,又跑回去,他猛地看到一個瘦條身子孓然懸在浴室中,那吊住脖子的繩子就掛在水龍頭『?』形的彎鉤上」,(《浪淘沙》頁1640-1641。)此「?」無疑是對大尉隊長鬼塚非人性作法的最大質疑。

2、遠山明

遠山明是周明德開南中學的日本同事。對日本人向無好感的周明德原本對他敬而遠之,直到兩人一起入伍受訓,二人才真正認識對方,成了莫逆之交。其後周明德和遠山明所駕駛的戰鬥轟炸機在重慶上空被中國空軍的戰鬥機截擊,機毀被俘,周明德因是臺灣人,係遭日本人強迫當兵,乃被中國民兵視為「同胞」而免去牢獄之災,同行的遠山明即使有良心、反欺騙、反獨裁、反戰爭,然只因他是日本人,於是飽嚐苦頭,最後落得以預藏的袖珍武士刀自殺身亡。好友如此下場,周明德不禁痛心大嘆:「公正何在?」這也是主張人道主義的東方白對戰爭的沉重控訴。

3、松武郎

松武郎是所謂的「高砂義勇兵」,來自泰雅族的二等兵,派往馬來西亞前線,與擔任譯官的江東蘭成為好朋友。松武郎隨分遣隊前往當地游擊隊出沒最多的「北谷」,未料松武郎此去正好陷入一場無情的血戰,整個分遣隊全部被游擊隊殲滅,只有一個士兵被俘,生死不明。經查明,被俘擄的正是二等兵松武郎。後來江東蘭轉達當地游擊隊華裔線民,日本指揮官已下最後通牒,游擊隊不放人的話,日軍將大開殺戒。終於,松武郎給釋放回來了。可是,日本大尉以被俘乃是軍人的奇恥大辱,強迫松武郎舉槍自戕。松武郎之死,令江東蘭感到無限內疚,特別松武郎又是用他的手槍自決,在江東蘭的感覺上,恍若他親手殺他一般。松武郎被強迫當兵已夠可憐,倖存之後又被迫自殺,豈不可悲!

(四)其他

《浪淘沙》眾多人物之中,死得圓滿的是福州族群代表之一的周福生,他生於清末,活到九十三歲高壽,先後歷經滿清、日本、國民政府等不同政權的統治,其一生無疑是臺灣近一世紀的縮影。周福生天性樂觀,身體健康,晚年得享含飴弄「曾孫」之樂,且無病痛之苦,直到年老辭世為止,他確是難得的長壽、快樂的老人。

又,人物之外,狗兒「小鐵拐」之死,深具象徵意義。「小鐵拐」是跛腳的土黃狗,本為棄犬,被水生發現了,於是撿回來收養,成為江東蘭等人童年的最佳玩伴。「小鐵拐」病死後,傷心的水生,和春生、秋生和江東蘭一起把「小鐵拐」扛到崎頂,慎重其事地埋葬,替牠立墓碑。「小鐵拐」的死亡,從另一角度看,亦可視為童年時代結束的象徵,

三、結語

《浪淘沙》眾多人物的死亡,代表著各種不同的人生。無論如何,面對死亡,應有其智慧與覺悟,才能夠態度從容。東方白藉由《浪淘沙》江東蘭的忘年之交「一目少爺」,表達他的死生觀。一目少爺跟江東蘭是亦師亦父亦友的關係,也像是人生導師,在重要時刻指引著江東蘭,使江東蘭免於茫然迷失。比如自臺中中學返鄉,江東蘭的童年玩伴秋生病逝,一目少爺怕他無法接受此一事實,就事先開導江東蘭,說:「你知道,一個人小時會長大,長大了會老,老了會死。所以,小的時候,我的人常常聽見這個朋友的阿公死去,那個朋友的阿媽死去;等我的人長大了,開始聽見這個朋友的阿爸死去,那個朋友的阿娘死去;等我的人老了,就聽見你這個朋友死去,你那個朋友死去。」(《浪淘沙》頁388。「我的人」為客家語,即「我們」。)又說::「有時,就像你這種年紀,朋友也會不幸死去,這都是上天的安排,給你計較不得的。」(同前註。)這些充滿人生智慧之語,確是「慧眼獨具」,令人深思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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