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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91604_m.jpg  ﹝關注、探討原爆問題﹞

(一)苦戀十年的悲劇

佐多稻子(1915-1998)出生於曾遭原爆的長崎市,因長期關注、了解原爆問題,屢於作品中加以探討,形成其寫作之一大特色,堪稱日本原爆文學家;此外,佐多稻子小學五年就已輟學,做過童工、店員、女侍等工作,遷居東京後,結識菊池寬、芥川龍之介、江口渙和中野重治、窪川鶴次郎等作家,受到鼓勵而踏上寫作之路。她同情勞動者,加入日本共產黨,遭警憲迫害及逮捕入獄,故亦以書寫無產階級小說而聞名。或許由於作者政治立場之敏感,臺灣極少譯介出版其著作。佐多稻子知名的原爆長篇小說《樹影》,文風感性細膩,內容發人深省,值得深入探析。

《樹影》以抒情的筆調,寫長崎市一對原子彈受害者
──已婚日本畫家麻田晉與華僑女子柳慶子苦戀十年的愛情悲劇。《樹影》於一九七二年出版,距日本一九四五年遭到原爆已二十餘年,然因原爆後遺症不斷浮現,此書推出之後,深受各界重視。但《樹影》不僅寫原爆留下的陰影,作者也以高度的文學技巧,敘說內心充滿感情糾葛而又深具象徵意涵的愛情故事,使這部作品達到一個可敬的藝術高度。

(二)不尋常的愛

柳慶子是出生於長崎的華僑,父親柳泰明自福建東渡,在日本生活了幾十年,即使將近九十歲了,依然心向祖國,依照中國的習俗來掃墓、過節,只是有生之年要回祖國一趟的宿願未能實現,抱憾以終。流著中國人血液的日本華僑,一般難以融入當地社會,明顯感到身分低下,遭受「日本人」的歧視,當蘆溝橋事變發生,在長崎幾乎每一戶華僑都有一人被捕,慶子的父親也被拘留調查了二十天才被釋放,華僑處境之尷尬難為,由此可見一斑。慶子自小在歧視之下成長,甚至得忍受「中國佬,滾出去,這裏是日本」的欺凌,所以個性倔強的慶子,對日本人總有抗拒的心理,尤其日本依據波茨坦宣言,制定外國人入境管理令,規定所有華僑和朝鮮人都須登記,且居留許可期限三年,每三年就要重新辦理一次,這歧視般的規定更令慶子難以接受,憤懣不平。

慶子經營的喫茶店「茉莉花」重新裝潢,由友人介紹,找上畫家麻田晉設計而結識對方,當時慶子二十七歲,未婚,承擔著全家生計;比慶子年長六歲的麻田,已有妻子兒女,但婚姻生活不幸福。麻田在戰時辭去三菱製鋼所的工作,此後一直過著不安定的生活,其妻邦子未有抱怨,唯對於丈夫從事繪畫並不支持,更不願意主動走入丈夫的世界,這跟柳慶子之欣賞麻田的藝術才華,形成強烈對比,乃是麻田與慶子發展婚外情的關鍵因素。

麻田晉經常來「茉莉花」,因為麻田晉不是充滿優越感的大男人,也以平等之心對待柳慶子,沒當她是外國人,讓對「日本人」抱持對抗意識的慶子頗有好感,主動幫忙替他借到專用畫室。不過,彼此曖昧關係之明朗化,是在二人皆診斷罹患肺病之後,定期到醫院接受治療,經常有機會在畫室見面,兩人在一起,彷彿兩隻受傷的動物,在洞穴裏互舔著傷口,覺得安心,情愫油然而生,終於彼此不再克制、自瞞這份壓抑已久的情感,這時慶子二十九歲。不倫戀當然有悖道德,不為社會接受,何況麻田之日本人身分,十分敏感,慶子身邊的親人無不反對、痛責,希望女兒嫁給華僑的柳泰明提醒慶子:「我們身在長崎,華僑就是華僑,要和日本人分清楚。」妹妹獲知此事,也以半嚴肅的眼光瞪著慶子,說:「阿姊,這不行喲!和麻田先生那個……,不行喲!」博多的華僑遠親更毫不客氣地指責:「慶子小姐,妳是怎麼打算的?這事我老早就聽說了。他不是已結婚生子了嗎?妳不要太傻才好。反正對方只把妳當做食物一般,妳不致傻得變成那窮畫家的食物才對,妳該懸崖勒馬才好。」然而,慶子不畏閒言冷語與所謂「背叛」族親的批評,她一意執著這份靜默的愛,反而認為自己的生命才剛開始,享受著二人世界的快樂,比如冬天,小木屋寒冷,麻田出奇不意地揹起慶子,在狹小的屋中打轉,慶子抱著麻田的肩膀,「喀喀」地笑得像個小女孩一樣。

麻田從未提及妻子,慶子也不過問,這似乎是兩人之間共同的默契。但久而久之,麻田談起孩子,慶子還是會吃醋,甚至有時哭著說想要生孩子,這讓麻田為之心慌,因為麻田覺得妻子不幸、可憐,無法狠心跟太太分手。其實麻田晉和柳慶子都知道,二人之間不可能開花結果,也同意維持現況,他們就曾經有以下的對話,麻田說:「我一直感到對不起妳,現在我沒能給妳什麼,也沒資格對妳要求什麼。」慶子回答:「你儘管要求好了,我誠心奉獻我的一切,儘管你不想這麼做,我已從你那兒領受很多了……」

(三)原爆後遺症的影響

麻田晉和柳慶子的戀情,穩定發展著,直到麻田晉染上原爆後遺症,情節發展急轉急下。美國軍機轟炸後,長崎原爆中心地滿目瘡痍,變成一片廢墟,死傷慘重(犧牲者七萬三千八百人,大半立刻死亡或事後不久即死去),猶如人間地獄,麻田晉和柳慶子雖然都躲過八月九日之禍,但他們跟當時的人一樣無知,並不了解原爆輻射線、輻射塵會帶來可怕的後遺症。許多原子病潛伏九年十年之後才逐漸發作、浮現。慶子和大妹於停戰次日,冒著大熱天走過那瀰漫著鬼氣與屍臭的爆炸中心地,到友人倉庫取回寄存的東西,置身於無形的危險之中,讓自己後來一直為是否感染原子症而擔心著。結果,慶子只是虛驚一場,然而麻田晉卻無法逃過噩運。原爆之後,麻田去以前工作的製鋼場,天天接觸死者,還加入挖掘屍體的「作業」,連續好幾天,沉浸在強度輻射能之中,埋下日後罹患肝癌的因素,豈不令人痛心!

難得的是,麻田罹癌住院,慶子的關心遠遠超過身為另一半的邦子,她非但不離不棄,而且日日到醫院探病、烹煮補品等,把病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直到麻田告別人世,可謂感人肺腑。其中幾幕令人印象深刻,如體瘦腹漲的麻田非常口渴,偏偏院方禁止他喝水,慶子便在醫生允許下,準備碎冰塊,塞入等不及的麻田口中;七月底的酷熱讓人受不了,探病的訪客走後,慶子毫不嫌棄地仔細為麻田擦拭病體,幫那疲勞的影子也拭去;再如慶子洗滌便器及換洗的衣物,然後幫麻田剪腳趾甲,把那裝指甲的衛生紙折疊起來,藏在自己的衣袋,留作紀念。佐多稻子諸多細膩的描寫與刻劃,凸顯了這不尋常的愛,令人為之動容。

(四)《樹影》的象徵意義

麻田晉肝癌住院治療之前,拚命完成二幅虛無孤獨的油畫,即「木立」和「樹骨」。「木立」幾乎是一片的灰色,僅將小部分二棵樹的影子,以近乎黑色的綠來用色,構成全圖;另外,「樹骨」是麻田弟弟在哥哥枕邊所見到的景象,有二棵樹居前,另一棵佇立於後,左右向外張的樹枝連一片葉子也沒有,看起來十分尖銳,在白色及灰色中,以畫面浮現的濃淡,顯示出三棵枯木,就如題名一般,可見其骨。油畫的樹影是近乎黑色的綠,代表癌症的恐怖陰影,無疑是「死之必然」,當然也同時暗示著麻田晉和柳慶子二人愛情的陰晦悲局,此為書名《樹影》的象徵。「木立」和「樹骨」那枯樹、無色的畫,正是畫家麻田的淒涼心象,當麻田自知身體已經受到原子輻射的傷害,他也就喪失生命的顏色了。幾年後,柳慶子對死去的麻田念念不忘,乃將之移情於政治活動,積極經營「中國書店」,然因腦部生理組織「蛛網膜」下出血而突然病故,結束了四十六歲的生涯。

《樹影》敘說麻田晉和柳慶子的愛與死,令人噓唏不已。有過兩次婚姻的佐多稻子,寫婚姻第三者的戀情,其心理描寫與刻劃堪稱感性細膩,尤其是女主角柳慶子這方面,相對的,關於麻田妻邦子的著墨少,其面貌便顯得模糊了。然而佐多稻子在主題內涵方面有其企圖心,是以於麻田晉和柳慶子的愛情之間,刻意探討華僑柳慶子身分認同的矛盾心理,同時極力還原八月九日原爆的慘狀以及原爆所帶來的後遺症,藉此對原爆的種種問題,提出嚴正抗議與反省,希能引起世人的重視,這使得《樹影》超越一般的愛情故事,突破窠臼,在意義結構上取得不容忽視的成就,也因而提升其藝術價值,即便多年之後,讀來仍猶如品賞好酒,有「越陳越香」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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